秋天已經過去了一半, 正是收獲之時,但青州的百姓沒有這個運氣。
袁譚已經籌備完畢,自平原出兵,大舉南下, 連破數城, 從此濟水以北全屬了袁家, 青州刺史田楷數番抵抗,皆遭慘敗, 不得已隻能坐船出海, 北上幽州, 敗退回公孫瓚所轄的領地去了。
除卻去歲大旱, 至今仍然未曾恢複的濟南與齊郡之外, 能抵擋袁譚的就隻有尚算富庶的北海。
聽聞袁譚攻伐青州的消息,劉備曾經十分擔心, 甚至寫信給陸懸魚,明示要她儘量幫一幫北海相孔融。
劉備和孔融是有一點交情的,但這封信的出發點不是什麼私人交情,而是徐州需要北海這個緩衝帶。那位袁家大公子有勇武善戰的名聲, 但也十分桀驁自負,除了父親袁紹帳下的幾位謀士之外,很少聽說袁譚稱許過誰, 也很少聽說袁譚瞧得起誰。
這樣一個好勇鬥狠的年輕軍閥要是將領地推進到徐州的邊境線上,不啻於一個反社會殺人狂拎著刀子日日夜夜站在家門口, 一樣的壓力山大。
因此為了徐州的百姓, 徐州的士族,以及劉備自己,他也不願意讓袁譚吞並青州——甚至於諸侯爭霸, 不想讓競爭勢力變強這種理由都變得次要了。
徐州剛剛平定,想要掃清內部各路敵對勢力還需要一段時間,而且這麼個殘破的徐州一時半會兒也無法表演撒豆成兵的魔術,變不出許多兵來支援北海,但劉備為此也表明了態度:在聽說田楷出逃之後,他立刻表奏朝廷,請封孔融為新任青州刺史。
與此同時,袁紹也上了表,封袁譚為青州刺史。
大家雖說麵子上還是和和氣氣的,但其實態度立場都很明顯。
——就看孔融能不能堅持得住了。
陸懸魚原本沒把青州大小事放在日程表上。
她當務之急是需要查清楚琅琊和東海兩郡到底有多少田,田在哪;有多少農人,人在哪;能打出多少糧食,糧在哪;
這樣三個十分簡單的問題,她永遠想不到下麵能跟她玩出多少花樣。
有的農人逃去士人家裡當隱戶了,有的田被鄔堡給占了,有的糧食被山賊給搶了。
她需要一家家的士人打過來,一戶戶的鄔堡也搶過來,一個又一個山頭的山賊揪出來。
士人總有人脈和聲望,她若是態度粗暴些,有的農人便會立刻吃了洗腦包,覺得“這將軍待貴人們都如此蠻橫,難道能待我們和氣嗎?此時不逃,更待何時!”
……於是她派下去的人態度軟些勸不動士人,態度硬些就士人和農人一起開始逃,大包小裹放上板車,那個架勢分明就是“曹操都沒讓我逃!你讓我逃了!這名聲我不要了!你要不要,你看著辦吧!”
……這些刺頭得讓她無從下手的地方,她就乾脆派了些世家青少年去,這些青少年雖然廢柴,但身後各自都有家族,經常能找到跟那些世家沾親帶故的中間人,到底是動之以情還是曉以大義,反正這工作就派給了他們。
其中一部分士人就還不錯,說服了一陣子之後,好歹是願意配合編戶齊民的工作,再心不甘情不願地繳納糧稅。
另一部分士人態度還是不行,隻能丟出一隻陳群,用魔法打敗魔法,有什麼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帽子扣一扣。
剩下最後一小部分士人還不配合的,那就隻能跟鄔堡的堡主們一起接受軍隊的碾壓了。
琅琊與東海郡內大大小小二三十個鄔堡,這數月間陸懸魚隻動手拆了幾個,考慮到影響和經濟收益,她隻挑最大個兒的拆,因此這幾個鄔堡都修得十分氣派堅固,甚至比得上一般的郡城,其中最大的那一個連護城河都挖了一條。因此那位鄔堡堡主也十分傲慢,聲稱自己這座土城固若金湯,當得起“萬歲鄔”的美名,若是陸廉那小婦人敢來,就要教她明白這世間的道理。
……也不知道他是真文盲還是假文盲,這麼不吉利的名字也往自己家裡攬。
後來陸廉找了個販牛羊的商賈,讓他領了牛羊前去鄔堡,表示自己有急事要回返冀州老家,想便宜處理了這些牲口。這位閉城數日的堡主沒忍住,開了城門,放牛羊進去時,藏在外麵的騎兵也就跟著一股腦衝了進去。
那位堡主的臉色精彩極了。
儘管他被繩索捆著,被兩名士兵死死地壓在地上,額頭上全是灰塵,但看到陸懸魚走進來時,他還是憤怒得扭曲了五官。
“妖婦!你這妖婦——!”
田豫臉色一變,上前一步,怒斥了士兵幾句,“為何不堵了這癲貨的嘴!”
“堵什麼嘴,”她平心靜氣,“你去清點財物就是。”
“將軍——”
“我有分寸。”
田豫不是個囉嗦的,最後看了一眼那人,然後便領了幾個親兵匆匆走開。
“毀我家業不算,你將來必要毀了這天下!妖婦!”堡主破口大罵道,“乾坤綱紀,皆毀於你手!”
“怎麼我就妖婦了?”她有點摸不清楚頭腦,“你不交糧稅,你有理嗎?”
“若不是你使了詭計,我這萬歲鄔豈能被你所破!你不過是借了劉備的兵!逞了他的寵愛才這般囂張!”堡主大罵道,“你這妖婦!賤婦!我要一刀殺了你!”
她揮揮手,“給他放了。”
……她很早以前看過一個視頻,說有種小狗狗是在主人懷裡,或者是主人用繩牽著的時候,對著彆的狗狗叫得特彆凶。
一旦主人將它放下來,或者是將繩子解開,小狗狗就會瘋狂逃竄,回到主人腳下要求他將自己抱起來或是重新拴了繩子,然後才能叫。
這位已近知天命之年的堡主也是如此,他被解開了繩索,又有人丟下一把環首刀給他後,他忽然就好像按下“靜音鍵”似的,不吭聲了。
“贏了我,你就能保住你的家業,”她平心靜氣地說道,“快拔刀。”
“手彆抖。”
“刀尖往上,再往上一點,”她好心提醒了一句,“腳掌,腳掌方向歪了——”
她的話還沒說完。
她的話裡也不含嘲諷。
但那個麵色鐵青的男人還是嘴唇顫抖著,手也顫抖著,一臉絕望而猙獰地撲了上來!
刀光劈了下來!
……她隨意地甩了一下黑刃。
一滴血珠自黑刃的刃身流過,落在泥土裡。
“輸了我,你不僅為婦人所殺,”她聲音裡帶了一點憐憫,“而且死無葬身之所。”
兩旁的士兵被那一道迅疾無比,甚至看不清出劍方向的劍光所震懾,一時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