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 仆役們已經爬了起來。
他們匆匆忙忙地洗漱,有些連洗漱也顧不得,便拿起了掃帚, 拎起了水桶,走出了家門。
這座城池還沒有完全蘇醒, 有些朝食攤子倒已經借著夏季清晨的一點微光開始打水和麵,忙起了一天的營生。
州牧府的官吏要求這些仆役寅時便起身,將街道打掃乾淨之後再回來用朝食,平時這一點倒是沒有多少人抱怨。
天大亮時, 氣溫也便慢慢上升了,頂著太陽掃街可是一件辛苦事。
因此他們迫切地希望趕在城門剛剛開啟時, 便能結束早晨的工作,回牧府去用他們的朝食。
……不過今天這個期望落空了。
除了城內這條主路要灑水,要清掃之外, 西門城外的這條路也要清掃出至少三裡地。
饑腸轆轆, 又餓又渴。
“並州人什麼時候能離開?”有人便這樣小聲問了起來。
“聽說今天就走。”
“走得好, ”那人嘟囔了一句,“不是我愛抱怨,你們也都見了, 這幾日裡劇城什麼東西不漲價呢?”
糧米布帛也好,騾馬豬羊也罷, 價格都變得不正常了。
那些並州人帶著他們長長的隊伍來到劇城時,劇城的百姓原本還有些興奮,並州人帶來了浩浩蕩蕩的輜重車隊, 他們既然要出遠門,是不是有些什麼東西可以卸下來賣掉?
……並州人什麼都不賣。
不僅不賣,而且他們在城中大肆采購, 幾乎將市麵上的新穀收儘,除了糧食之外,家畜,布匹,騾馬,他們幾乎要將市廛掃蕩一空,還是陸將軍帶來的田主簿擔心城中缺了物資,恐會引發動蕩,才限製了他們那種傾家蕩產的采購欲。
即使如此,這幾日劇城的物價到底是比往常高了許多,商人們更是賺得盆滿缽滿。尋常百姓隻盼著這些並州人離開,將物價平複下來才是。
考慮到並州人今天就走,這些仆役寅時便爬起來,一路從城內掃到城外似乎也算不得什麼難以忍受的苦差事了。
“看在咱們今日的辛苦份上,”有人這樣講起了俏皮話,“說不定今天為咱們準備的朝食是肉糜呢。”
大家立刻便哄笑起來,“你也配吃肉糜!打水時好歹也該照一照!”
“那你說誰配!”
被問到的仆役回答得快極了,“自然是那些貴人!人家生來就是享福的!彆說吃碗肉糜,就是吃些更好的——”
“什麼更好的?”
仆役們的注意力被吸引了過去。
但他們思來想去,也想不出什麼東西是“更好的”。
不過這沒關係,反正在他們心裡,那些在城中大肆采買,即將啟程的“貴人”總歸是稱心如意,再沒什麼得不到的東西。
“貴人們將要出城了!”小頭目匆匆趕來,訓斥了一句,“你們手腳如何這般不利落!都是耳聾眼瞎的老嫗不成!”
小頭目的擔心是情有可原的,若是令貴人們的車駕見到這些卑賤之人,自然是很不敬的。
但他其實不必這樣擔心,因為先出城的不是貴人,而是呂布的兩千前軍。
無論怎樣,貴人們都是看不到這些天不亮就出城清掃道路的賤役的。
太陽慢慢升起,劇城外一片又一片的農田便連成了略有起伏的碧綠海浪,與遠處由深漸淺的天光連成一線。
“呂”字旌旗招展,跟他那秉旄仗鉞的儀仗隊放一起,莊重肅穆,威風凜凜。呂布騎在赤兔馬上,金冠金甲在朝陽中折射出一片金燦燦的光輝,如同天神下凡。
儘管宿醉引發了頭疼,但孔融還是堅持送他到城門口,十分客氣地遞上了酒爵,讚頌他不遠千裡回到天子身邊的高風亮節,赤膽忠心。
喝酒的呂將軍也特彆客氣,莊重,感謝了孔融的盛情款待。
陳宮還額外表示,要將孔融的功績一樁樁一件件報給朝廷,為孔融請封。
……反正就挺賓主儘歡的。
魏續跟在呂布身邊,望了一眼天,又望了一眼孔融。
“將軍。”他輕聲提醒了一聲。
她左右看看,騎上了馬。
“我再送你一段。”她說。
於是呂布露出了微笑,“還是小陸待我真心。”
……孔融那個客氣的笑容就差點沒繃住。
“就算你不想送我,”呂布騎在馬上說,“我也想喊你出城。”
自劇城至千乘有數百裡路程,對於騎兵來說其實不算什麼,呂布走得慢悠悠,完全是因為他那支一眼望不到頭的輜重車隊的緣故。
“為何?”
“我同文遠和伯遜說過,要他們今天過來迎我——”
呂布漫不經心的眼睛忽然眯了一下,話說到一半也停下了。
在一望無際的田野儘頭,塵土揚了起來。
有經驗的武將隻要看一眼騎兵奔襲時揚起的塵土,便知道來了多少人,大約多久能跑到身前。
她也能約略數出來這支騎兵的人數,呂布自然更不在話下。
他莫名其妙地,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陸懸魚有些奇怪地轉過頭去看向他,“那不是你的人嗎?”
“是。”他平靜地說道,“那是文遠的部曲親兵。”
“……那你歎什麼氣呢?”
呂布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一夾馬腹,迎了上去。
隊伍慢慢繼續向前,他們在離大路不遠處的一棵樹下短暫地駐足。
有親兵跟小叮當似的,立刻鋪上了一切休息時需要的東西。
比如草席,比如胡床,比如清水,比如幾隻甜瓜。
在親兵忙忙地準備這些東西時,呂布的目光一直停在高順身上。
……感覺奇怪極了。
高順領的“陷陣營”是步卒,張遼的部曲親兵多為騎兵,那過來迎呂布的自然騎兵多一些,這有什麼好歎氣的呢?
而且看高順也一臉平靜,見到她就點點頭,甚至連那天她感受到的一點糾結都不見了。
……完全就是往日裡的那個教導主任。
不知道為什麼,呂布又歎氣了。
他望了一眼高順,又望了一眼張遼,便向著張遼招了招手,要他走上前來。
“我於兗州戰敗,無處可去時,是玄德接納了我,指小沛為我的容身之處,這份恩情我是記得的,”呂布說道,“而後我欲歸雒陽,玄德又借我大批錢糧充作旅費,我亦銘心立報,不敢或忘。”
他的麵容看起來十分嚴肅,陸懸魚也立刻跟著認真起來,聽他繼續往下說。
“現下我將西歸,沒什麼能報答玄德賢弟的,但他既令你取青州,我總該為你謀劃一二,”他繼續說道,“你看,青州大片平原,在此處交戰,若有一支好騎兵,的確是很好很好的。”
“是,”她說道,“隻是我不擅騎射,太史子義雖擅騎射,但在組建騎兵這件事上……”
“我將文遠留下,幫你訓練騎兵,也算我還上了玄德賢弟的恩情,如何?”
……唉?
……最後這句話如此突兀,突兀到了她完全沒反應過來的地步。
……這太怪了!
呂布從她和劉備這裡刮了一大筆錢糧走!光是騾子就三千頭!糧食布帛家畜更不用說了!
然後,這個狗中赤兔,把張遼留下來抵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