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這是一支騎兵, 但呂布的分兵走得並不快。
他們點著火把,自莘城渡河,迂回至高唐以西, 準備攻城。
呂布與陳宮想到的計策很是狡猾, 他們繳獲了鮮卑人的旗幟,這支分兵正可以偽裝成那些鮮卑人, 趁著夜色回到高唐,哄騙開城。
考慮到袁譚就在不遠的前方, 高唐守將未必能想到這支看起來垂頭喪氣的騎兵有什麼蹊蹺。
但率領騎兵的武將對於這番功績卻沒什麼興致。
馬蹄踩過土路,火把燃燒著油脂,路旁的田野中有草蟲在鳴唱, 滿天星月灑下萬裡清光。
魏續就這樣不緊不慢地騎在馬上,一邊看著前麵漸漸自黑暗中展現分明的道路, 一麵漫不經心地想著自己的事。
他是不願意回雒陽的,也不願意回並州。
他的族人原本是不少的, 否則他也不會有自己的部曲私兵, 但那些族人在並州年複一年的異族侵襲中慢慢流落四方,消磨殆儘, 他的父母也走得很早,因此較為親近的親眷之中,便隻剩下了阿姊。
魏續原本也不覺得他與阿姊如何親厚,阿姊並非那種情致高雅的才女,也不是什麼淑雅恭順的賢婦。她很有些絮叨和強勢, 除了嚴氏之外, 再容不下府中有第二個側室,為此同將軍吵過好幾次,將軍或許是看在魏家的麵子上, 忍了這口氣。這甚至令魏續略有些不好意思,總隔三差五想給將軍在外麵尋一點樂子,輕鬆一下。
但阿姊仍然全心全意地主持中饋,照顧夫君,不曾有一點鬆懈。
……所以她為何會有那樣的下場呢?
難道是因為將軍寵愛側室的緣故嗎?不錯,比起阿姊,將軍平時的確更寵愛嚴氏一些,會記住她愛吃什麼,愛玩什麼,喜歡什麼顏色的綢緞,喜歡什麼質地的首飾,他也更喜歡去嚴氏的房內——
但嚴氏也被他棄如敝履,扔在了火光衝天的長安城裡。
提前出城的魏續甚至不知道這些事,甚至在他與將軍彙合之後,眾人還勸說了他:縱使形勢緊急,女眷又不擅騎馬,她們也不會被扔在府中。將軍必定尋了哪位親友故舊,差人將她們送了過去,妥善藏起來。
這偌大的長安城,李傕郭汜總不可能將公卿殺絕,藏這麼兩個婦人有什麼難處?
魏續便當真這樣想了,他全心全意地相信呂布,甚至在之後每一次顛沛流離時,都在心底認同了呂布這樣的決斷。
他們輾轉各地,所受風霜苦楚無法儘言,若是帶上阿姊,她一個婦人如何經受得住?還是留在長安的好,待他們安定下來,總能差人去接了她回來,一家團聚。
他們占據兗州時,龐舒差人將嚴氏送回來了。
那個桃花一般鮮妍的美人跪在地上,哭泣著說出她是如何逃離府中,西涼人又如何將宅邸包圍,魏續那時才終於明白。
過了這麼久,他終於明白他的阿姊麵對的是怎樣絕望的命運。
“將軍也是迫不得已,”有人這樣勸他,“況且你看,將軍這樣倚重你,分明還是將你看作姻親的,你還擔心什麼呢?”
……擔心什麼?
……這個道理果然也說得過去。
嫁婦不過是為了結兩家之好,既然魏家已在將軍麾下效力,將軍又待他如此親厚,那麼有沒有那個婦人其實也不那麼重要了,他又有什麼理由與將軍計較呢?
連將軍也不覺得他有什麼理由要計較,在嚴氏帶回了魏氏慘死的消息之後,將軍依舊待他那樣親厚,並無芥蒂。
可是每當魏續看見呂布那張輕鬆的,坦蕩的,心中無事不可對人明言的臉時,他的心底總翻湧著一股奇怪的怨憤——
那不是用來歃血為盟的白馬,不是用來表示親厚的牛酒,更不是金帛寶玉。
那是他的阿姊!
縱使她沒見識,縱使她生性好妒,縱使她年齡漸長,已經沒什麼好顏色,那也依舊是他的阿姊!!!
她就那樣被她全心信任的夫君丟在那裡,像丟棄一條狗,一頭豬一般,任西涼人屠戮宰割!
“將軍!前方有哨探察覺到敵軍斥候出沒!”
“若是高唐有了防備,如之奈何?”
“我們可要硬攻?”
魏續忽然從回憶中驚醒,看了一眼與他同行的郝萌。
“孟微兄以為,當如何?”
這個騎在馬上的並州大漢立刻一臉正直地回答了。
“我等攻城,不過為了驚擾袁譚罷了。將軍既欲西歸雒陽,縱使攻下高唐,又有何用?”
當然有用,不僅可以斷絕袁譚的歸路,全殲他這支兵馬,更有可能擒獲袁譚作為人質,平安離開青州。
但將軍啊,若欲要部下如太史慈待陸廉般一心效死,自己也要持身端正才行。
他雖不知道太史慈有沒有什麼愛姬美妾,但魏續至少知道小陸斷然不會去招惹部下的女眷。
魏續看了一眼仿佛滿臉都寫著“我不是心疼我自己的部曲私兵啊,我也不是怨恨將軍與我的愛妾偷情啊,我隻是一心一意為將軍著想”的郝萌,心裡冷冷地嗤笑一聲。
除了高順,天下再沒有第二人會待呂布那樣忠心。
他總得想個法子,將高順也逼走。
“我也正有此意,”魏續說道,“那咱們就回去吧。”
陽光漸漸升到中天,河兩岸蒸騰起了潮濕而腥臭的熱氣。
戰場還沒有打掃完,但呂布不打算再繼續停留下去了。高順提醒他,這裡經過了一場戰鬥後,很快會成為蚊蠅孳生地,留下來一定會受到疫病侵擾。
魏續和郝萌也帶了兵回來,表示袁譚回防太快,他們哄騙不成,又見守軍軍容齊整,最後還是沒有強攻。
“這也沒什麼,在我意料之中,”呂布一臉遺憾,但立刻又釋然了,“若是我親自去或許還能打下來,你們果然不行。”
魏續不服氣似的撅了噘嘴,什麼也沒說。
郝萌滿臉羞愧,躬身行禮,連連告罪。
儘管流了不少血,臉色比往常蒼白許多,但高順在中軍帳中仍然站得端肅筆直,見分兵亦歸,便提醒呂布可以下達出發的命令了。
“還有那些……”呂布不自然地停頓了一下,“那些傷兵,也就近將他們安置妥帖為上。”
“我派人將他們送回北海。”高順穩穩地說道。
“那就好,”呂布說道,“咱們繼續出發前往東郡吧。”
聽了一會兒的陳宮忽然皺了皺眉,有些不確定地開口。
“將軍認為,袁譚不會再追來了嗎?”
呂布回答得特彆輕鬆。
“他再不會有那個膽量,”他說,“除非將他家高堂請來。”
天氣很熱,袁譚的心很涼。
自從他回了高唐,便立刻進了府中,再也沒出來。
聽說大公子是真的病倒了。
士兵之間有這樣的傳言,每次被軍官聽到,都要將那個士兵拉出來打一頓。
後來這些冀州人就不再大聲地討論大公子了,他們互相使眼色,悄悄地咬耳朵,耳口相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