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第十一章(1 / 2)

青磚砌起的牆外, 有古樹參天。

春時已經過半,偶有夜風襲來,枝頭那並不觸目的花瓣便隨風飄落,灑在庭院中的小水池上。

似乎有遊魚借了月光, 悄悄浮上水麵, 魚嘴一張一合,將那星星點點的花瓣吞入腹內, 再滿意地潛下去。

這樣柔和而清幽的月夜, 還有這樣一位美麗的女郎正在慢慢地斟酒,看起來賞心悅目極了。

……但陸白的話就不是很悅耳。

“阿姊, 你看那樹, ”她有點感慨, “聽鄰人說, 那棵古樹約有百餘年了,去歲被雷火燒過, 人人都以為將要枯萎,不想今歲仍能發出新芽, 開出這樣的花啊。”

“是啊,”陸懸魚也仰起頭看了一會兒,但她詞彙量比較匱乏, 說不出什麼聲情並茂的話, 隻會說,“嗯, 好看。”

“木頭也能開花啊,阿姊,”陸白說道,“你連木頭都不如啊。”

……………………

“……你這是什麼話。”

“我原來總覺得, 阿姊知道身邊郎君們的心意,隻不過誌在天下,所以不將兒女事放在心中,”她說道,“現在我才發現,你哪裡是木頭,你簡直是一段百煉清鋼,這些郎君的小心思在你這裡想作個笑談都不得!”

陸懸魚正拿起一片烤魚乾在嚼,聽了這話,頓時感覺這魚乾就嚼不下去了,但吐出來似乎也有點尷尬,隻能滿臉燥熱地將沒嚼明白的魚肉草草咽下去。

……噎住了。

於是她說起話來就有點悶聲悶氣,還帶了喉嚨裡嘰裡咕嚕的聲音,“哪來的小心思!”

“陳長文不留在劉使君身邊,偏要來北海,究竟為的什麼,難道阿姊不知道嗎?”

她端起酒盞,喝了一大口酒,總算將喉嚨裡的食物衝刷進胃袋,這才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你莫不是想說他對我有意?”

陸白故作恍然,“阿姊難道知道麼?”

……知道個什麼。

……但她雖然情商低,智商確實還是不低的,仔細回憶一下,再仔細聯想一下,也可以尋找到一點蛛絲馬跡。

……但問題是,如果陳群真對她有情,這個表現不啻於小學生談戀愛。

一方麵對她總要端著一點“無事不可對人言”、“霽月光風”、“端凝肅正”的架子,動不動還能彈她一個“不治行檢”,另一方麵總是很在意地盯著她的去向:

她去打仗,他沒跟著去,就很不開心;

她天天混跡在軍營中,跟他接觸得很少,他也不開心;

她順路去他府上一趟,不準備多留,他不開心;

她好心勸他在下邳多住幾天,不必跟她一起回北海,他還是不開心。

【你說我情商低,】她有點想不明白,隨便問了黑刃一句,【難道這人情商比我還低麼?】

【有兩種風格的回答,一種委婉一點,另一種直白一旦,你想聽哪一種?】

【……委婉的?】

【那個男人從小學習了太多儒家書籍,對自己的道德標準要求有點高,再加上情感閱曆較少,因此無法妥善處理並改善和拉進與你的關係,這與情商其實關係不大。】

【……那再聽聽直白的。】

【他無法理解與他接受的教育完全不同,因此世界觀價值觀也完全不同的你——因為戰爭而患上創傷後應激障礙,從而在情感上變得麻木,無法正常感知和回應異性的感情——他確實情商低,你看我就可以給你分析得明明白白。】

……她搓了搓臉。

黑刃總是可以給她分析得明明白白,這沒錯,畢竟它時刻跟在她的身邊,幾乎住在她的腦子裡。

“我還是假裝不知道吧。”她最後這樣說。

陸白目瞪口呆。

“你到底知不知道?”

“你今天沒說之前,我是不知道的。”她坦誠地說道。

“那阿姊為何一點綺思也看不出來?”陸白狐疑地湊上來,上下打量了一番,“阿姊若是不喜婚嫁,不嫁便是,劉使君也不會強迫阿姊與哪一家聯姻,但是!”

“……但是?”

陸白豎起一根手指,眼睛滴溜溜地轉,“那位少年郎君姿容既美,出身又好,有才名還不算什麼,待阿姊這般情根深種才最難得!難得青州無事,正適合時常去尋一位美貌郎君郊遊!他若是再這般作態,便尋了彆個去!看他還能裝模作樣到幾時?子不我思,豈無他人!”

“……你先等等,”她敬畏極了,連忙打斷了她的話,“還有什麼人?!”

陸白剛準備張嘴,她趕緊又打斷了,“行了!行了!其他人也沒有!都沒有!”

於是那張躍躍欲試的小臉終於垮了下來,也垮成了一張貓臉。

“阿姊這樣冷若冰霜,是什麼意思嘛!這樣的春日多難得啊!”

“……的確難得。”

這樣一個春風拂過的夜晚,落花繾綣,星光灑落,但不知為什麼,她坐在清幽寧靜的自家院落裡,靈魂仿佛仍然落在了某一處的戰場上。

那不是被數十萬西涼兵馬包圍的孤城長安,她仍然記得那一輪落日;

不是正待伏擊曹洪的郯城東南那片叢林,她仍然記得沼澤中那黏膩的霧氣;

不是那片包圍青州軍的河灘,也不是被投石機日夜不休撼動的千乘城,她還記得滿城飄散著石灰的氣味。

她不會忘記她經曆過的每一場戰爭。

但她的靈魂不在那裡。

她在自己的親眷身邊,在自家庭院裡,在這樣一個溫柔而美麗的春月夜裡,無比清晰地感知到了一件事——

她的靈魂在下一場戰爭的戰場上。

“這個春天很美嗎?”她問道。

她的問題是不需要回答的,因此陸白沒有回答,而隻是仰起頭,不解地看著她。

“那就珍惜它,去尋一個美少年眉目傳情吧,阿白,”名滿天下的陸廉舉起了酒盞,敬了自己的妹妹一杯,“因為很可能有一天,你站在春風裡,卻再也感受不到春風之美。”

比春風更美的是什麼?

若是由塗中戰場上的戰士來回答,他們會說:是流麗的刀光。

張勳雖然愚蠢狂妄,但袁術派他來塗中是有緣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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