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第十七章(1 / 2)

韓當的死訊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傳到孫策軍中。

——連同曆陽那座營寨被攻陷的消息。

孫策自離曆陽之後, 一刻也沒有停歇,他命主力上了船,一路逆流而上, 離長江而入濡須水, 很快便進入巢湖。

在下船的那一日,他還意外見到了一位故人——時任居巢長的周瑜。

張勳死後, 關羽便一路勢如破竹,長驅直入, 向北攻破合肥,而後以此為據點,合圍壽春。而周瑜雖不認可袁術的殘暴, 但也不願臨陣投降,因此收攏了張勳的數千殘兵, 屯於巢湖旁。

當孫策領兵來到時,一切就變為了順理成章。

尋常七月裡的巢湖, 岸邊長滿了蘆葦,有水鳥倘佯於其間, 遠遠襯著湖上泛舟的漁夫, 稱得上美極了。

若是在那時見到湖邊走來這樣兩名長身玉立的青年,船上的漁女也會大膽地探出頭,多看上幾眼。

但此時的湖麵上布滿了大小船舶,船上又有旌旗飄動, 一股肅殺之意便毫不掩飾地蔓延出來。

那些漁民早早就逃遠了, 誰也不敢湊近這些戰船。

於是孫策和周瑜得以在岸邊走一走,捋清他們的思路。

“義公為我守住曆陽,不知能擋陸廉幾日,臨行之前, 我交付了他二十匹戰馬,若是營寨已破,他立刻便該奔襲而來,與我彙合。”孫策說得很快,“但不論他能守幾日,我總得快些,明日便繼續向北,攻打合肥。”

孫策語氣中的鄭重令周瑜有些意外。

“伯符很看重那個陸廉?”

“她與關羽皆是劉備麾下的猛將,”孫策說道,“而今將要合為一股,我如何能小覷了她?”

他們的腳步並不算很快,也不算很重,但仍然驚起了一叢水鳥。

迎著巢湖上的斜陽,周瑜略一思索,“關羽攻下合肥之後,未曾多作休整,便北上去壽春了,伯符兄若奇襲而至,合肥不難攻下。”

孫策靜靜地看著那叢越飛越遠的水鳥,知道周瑜的話還沒說完。

“但依弟看來,兄所求者,未必一城一地!”

一個淺淺的酒窩從孫策的嘴角旁浮現出來,他的誌向,果然公瑾是清楚的!

他跑了這麼久,千辛萬苦趕來合肥,難道是為了占下這一座小城,再圖謀廬江嗎?

難道他孫伯符是那樣的庸人嗎?難道韓當效忠的是那樣一個短視之主嗎!

“但如果陸廉當真如兄所言那般用兵入神,”周瑜說道,“想要阻攔她的腳步,靠韓義公一人是不足夠的。”

“自然不夠。”孫策的笑意更深了,“我想了一個辦法,一個三全其美的辦法,我還寫了一封信,交信使送去給她,足見我之誠意。”

這一仗打完了,但陸懸魚還是沒理解孫策到底想做什麼。

她隻能隱隱察覺到孫策視袁術的這些領地為自己應當接收的財產——袁術與他糾葛太深,他曾經在袁術麾下效力,但幾乎沒有得到過什麼實在的獎賞,他而今所擁有的一切幾乎都是靠他自己奪取來的。

因此當袁術守不住他自己的領土時,孫策便自然而然地認為他才是名正言順的繼任者。

她必須儘快地向著西北而去,打通自廣陵至壽春的路。

天氣炎熱極了。

土路都是滾燙的,草鞋踩得久了,熱氣都要透過鞋子傳上來。

行軍總是十分艱苦的,尤其她的士兵們幾乎沒有經過休整,這樣的行軍就更艱苦了。

傷者可以同俘虜一起回廣陵,那些僥幸沒有受傷的人就隻能痛恨自己的幸運了。

但比起行軍還要艱苦的是——

這條自曆陽至合肥的路上,慢慢出現了一些流民,而且他們越來越多。

他們有些自橫江而來,有些自居巢而來,還有些是曆陽附近的人,甚至其中還有從更遠的合肥附近逃難過來的百姓。

這條路很是艱難,其中有盜匪,有猛獸,也有瘴氣,而他們當中有護衛有草藥,能夠安全體麵地一路向東的人百不足一。

那些人衣衫襤褸,其中有些女人已近衣不蔽體,隻能將破被裹在身上,還有些連最後一席被褥也沒有了,隻能□□兩條胳膊,用最後一點破布將嬰孩兜住,掛在身上,挑著一卷不知道卷了些什麼的草席前行。

他們的神情是淒涼的,也是麻木的,見了路邊有屍體時,既不會恐懼,更不會哀歎,而是立刻會湊上前去看一看,那倒在路邊的屍體身上,還有沒有一件可以剝下來衣衫?附近的草叢裡,有沒有散落半個餅子?

這樣的流民見到軍隊時,通常才會懼怕,因為不同的軍隊待他們的態度完全不同。

如果那位將軍用兵謹慎,擔心流民中藏了奸細,會下達命令給斥候,將所有在軍隊附近出現的流民全部殺死,一個不留;

如果那位將軍性情仁慈而疏於防範,他的態度則會寬容許多,隻讓先鋒兵開路,將那些擋在路上的百姓用馬鞭和馬槊驅趕到路邊去,等到軍隊走過去之後,才會放他們繼續上路。

天底下沒有哪個將軍會容忍這些流民擋在路上,穿插在他行軍的長隊中間——萬一他們身懷利刃,突然發動襲擊呢?況且將他們趕走是全然不花費什麼功夫,也不花費什麼口舌的。

因此當陸懸魚的這支隊伍與流民們遇上,流民沒有讓開路,而是跪在路中間時,陸懸魚是大吃一驚的。

那不是她在這條路上遇到的第一個流民,第一個流民還是躲進了路邊的草地裡,小心翼翼地全身俯在地上,將額頭貼在泥土裡,他的妻兒也是如此這般,而後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這些人都全身發抖地將自己的額頭與四肢緊緊貼著地麵,柔順而恭敬,無聲地祈禱這支兵馬能夠無視他們,繼續前行。

變故出在一戶士人身上。

那個衣衫也已經十分破舊,但仍然保持著與黔首全然不同的風度的士人從板車上跳下來,站在路邊,躬身行了一禮。

“此為陸公辭玉的兵馬否?”

那名執旗兵居高臨下地看了他一眼,傲慢地笑了笑。

“你應該是識字的,沒見到我們將軍的旌旗麼?”

那個士人抬起頭,幾乎不可置信地回頭看了看他的家人與仆役們,於是那幾名女眷與蒼頭臉上也露出了歡欣鼓舞的神色。

“果然是小陸將軍!”他大聲道,“我們有救了!”

“小陸將軍!”

“小陸將軍!”

於是路邊許多瘦骨嶙峋的流民都抬起了頭來,有人誠惶誠恐,有人喜極而泣,眼中的淚水將滿臉泥土衝刷開。

“是小陸將軍!”他們跟著大喊,“我們有救了!”

“……有救了,是什麼意思?”

小軍官的眼睛不知道該往哪裡看,似乎往哪看都很尷尬。

“他們在路上遇到了一些士兵,那些人告訴他們,要他們向著廣陵的方向走,說將軍就在這裡,將軍會給他們糧食吃……”

“……我哪來的糧食?”她茫然,“難道你們準備遞給我五餅二魚嗎?”

“……五,五餅?”

陸懸魚伸出一隻手,在麵前扇了過去,表示自己剛剛隻是發了個牢騷,不是在認真講什麼話。

她現在來到了含山附近的滁水之側,這裡原本大概也曾繁華熱鬨過。現在雖說一點都不繁華,但還依舊熱鬨。

原來這裡的百姓跑得差不多了,但因為附近有山,隻有這裡可沿滁水順流而下,因此天然有了這麼一條路,於是淮南的流民們也就慢慢彙聚到了這裡。

這些流民原本是不識字的,他們在路上也模模糊糊聽說了“投奔陸將軍有飯吃”這樣的說法,但他們又看不懂旌旗上的“陸”字,哪裡會知道是哪個小陸將軍呢?

投奔錯了八成就是一刀,不如還是小心地將自己藏起來,不要指望軍隊,他們原本是這樣想的。

但那個士人跳出來了,喊出來了,並且不僅沒有被殺,還被那位“小陸將軍”客氣地請到了軍中,這足以證明——的確是那位小陸將軍!

跟著她就有飯吃了!跟著她就不會死了!

至於會不會被征去當了民夫——他們這些流民,一天隻要三升小米就感恩戴德,那裡在乎被抓了當民夫,當奴隸!隻要有三升小米!沒有小米的話,麥子也行!糠也行!

這樣的話語一傳十十傳百,不過兩三日,她的軍隊後麵迅速跟上了一大群的饑民,每一個都央求著她給一碗飯吃,每一個人都用自己那一身凸出的肋骨來證明他的真誠,甚至其中有些四肢細長,腹大如鼓的流民,那的確是她不舍得交出糧食也得交的。

流民從幾十到幾百,而且在這個彙聚了幾路流民的交通要道上,還有上千流民在等待她。

他們雖然一個個都是皮包骨,但已經是自己村落,自己宗族中的佼佼者,因為還有比他們多得多的人,已經死在了這片豐饒肥美而又飽受災難的魚米之鄉裡。

天色昏暗,烏雲密布,不到太陽落山,便下起雨來。

營中熱鬨極了。

有嬰孩的聲音,有婦人的聲音,有士兵似乎湊近搭訕,又被軍官大罵一頓的聲音。

而後這些聲音被雨聲所掩蓋,天地間便隻剩下了大雨傾盆,晦暗冰冷,但如果冒著雨探出頭去,卻又能看到營帳中還有星星點點的火光。

在這個大雨滂沱的夜裡,那一點兩點的燈火自然便映出了帳中的人影,能看到正在喝湯的老人,亦或者是在哄嬰孩睡覺的婦人。

……偌大的營地裡,陸懸魚覺得她無處可去。

帳篷是一定不夠用的,她的中軍帳又特彆大,於是隻能咬咬牙把自己的東西都塞進軍需帳篷裡,將中軍帳讓了出來,按照這些流民節食過於到位,因而每人可以隻要一平方米的麵積來算,裡麵足足能塞下一百好幾十號流民。

她穿了蓑衣,跟幾個軍官聊了聊,又發了發牢騷之後,決定去尋一個睡覺的地方。

她知道哪裡有地方睡覺。

軍需庫的帳篷前有士兵值守,見到她走過來,並不意外,立刻替她掀開了簾帳,請這位泥人一般的將軍可以走進去。

其中一個值守的是跟著她從平原一路過來的老兵,因此還特彆不見外地提醒了一句。

“將軍,脫蓑衣時小心些,莫將雨水打在弩機上,”他說,“那個可貴,田主簿花了不少錢哪。”

“……我知道,”她嘟囔了一句,“我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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