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劉勳不是因為她而著意布置了這場婚宴, 那就是這位新郎真的是他所偏愛的兒子。
酒盞中的酒液甘美清澈,餐盤裡的佳肴精細無比,劉勳還要向她介紹一下, 這一條是什麼魚, 那一條又是什麼魚。
她是個粗人,但跟著糜芳開過幾次眼界之後也逐漸聽懂了:劉勳為了這頓飯,把長江裡該這個季節撈上來的不該這個季節撈上來的都撈上來了。
因此賓客中也有專心致誌大快朵頤的,但是這部分人很少;
有小心翼翼打量她,三番五次都想上前敬酒跟她套近乎的,這部分倒是不少;
有竊竊私語之後, 上前恭賀劉勳的,這部分也不少;
總體來說,這些有資格來赴宴的賓客中,出身都比新婦高出了一大截,因此對她的態度較為矜持冷淡, 雖然都會誇一句佳兒佳婦, 但大多時間下, 目光都不在她身上。
……這一點似乎也能理解。
淮揚之地已經快要打成稀爛了,聽說那裡十幾年前是十分富庶繁華的。
現在已經要變成無人區了。
隻有路邊一具疊一具的屍骨,以及那些荒廢村莊與城鎮裡的斷壁殘垣,似乎還想努力證明那曾經也是魚米之鄉哪。
在這樣的前提下,剛打過一場大戰的陌生將軍帶兵來到皖城,心裡略有點算計的人都沒心思看太守娶婦的熱鬨,而是專心致誌想從這位年輕將軍臉上讀出她對皖城和廬江的態度。
她在想什麼?
她想要什麼?
她是會留下,還是會離開?
於是在這場婚宴中,除了一心吃瓜看熱鬨的陸懸魚與那些仆役婢女之外,唯一在意新婦的就是身邊那位新郎了。
這個一身錦緞的少年生得並不美貌, 那個顏值在她看來也就跟糜芳不相上下,但他那張嬌嫩的麵龐,還有行禮時嬌嫩的雙手,都能看出來這是個養尊處優長大的孩子。
他小心翼翼,幾乎可以說是緊張地在完成昏禮的一切步驟,注意力除了放在完成禮儀方麵之外,就是在偷偷地看他的新婦。
帶了點天真的喜歡,又帶了點怯懦的不安。
偶爾新婦會察覺到他的目光,但不與其對視。
……準確說她誰也不看,她那雙漂亮的眼睛精確地做到了不同青廬內任何一人視線交織。
……這個感覺就非常詭異。
“我看是一對璧人,堪稱佳兒佳婦。”陸懸魚這樣誇了一句。
劉勳便露出了笑容,“犬子不成器,我隻盼著他結婚成人之後,安穩度日就罷了。”
“這樣想很好,”她誇了一句,“能安穩富足的過一輩子,多少人盼都盼不來。”
她這樣說的時候,燈火闌珊處的刺客們也在悄悄注視著她。
他們不懂什麼“此末世也,必出妖孽”之類的東西,隻評估主君要他們殺的人到底容不容易下手。
這個女將軍看起來放鬆極了,但她的劍始終放在手邊。
酒是最上等也最為甘澈的金液酒,但她隻淺淺地喝了一口,而後便命人換成蜜水了。
她看起來好像一心一意在旁觀婚禮,但同時也在一個個地觀察到場的賓客。
而且最關鍵的是,她坐在離劉勳很近的位置上。
她精於劍術,身手敏捷,但劉勳可不是。
這場刺殺裡,一個非常重要的環節就是劉勳是不能受傷的。
於是除了在場盯梢的刺客之外,又有其餘刺客埋伏在了如廁的路上。
……但這位將軍吃喝都不多,她也就沒有什麼去解手的必要了。
除卻如廁之外,她出門時,身邊必定還有那十數親兵護衛,這如何下得手呢?
有人悄悄端了一壺酒,走到劉曄身側,彎腰低聲:
“主君,急切間尋不到下手處,如之奈何?”
“新婦神色有異,陸廉亦知,”劉曄推了推酒盞,示意將酒滿上,“你們不必盯著陸廉,且混去後宅,看著新婦便是。”
“是。”
“還有,”劉曄想了想,“將婢女們支開。”
“……是。”
奄奄黃昏後,寂寂人定初。
劉勳這座郡守府的氣派,實在是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
行禮會客的帳篷不僅在自家前院就搭得下,而且還一連搭了十幾座,火把將郡守府門前這條街兩邊的樹都烤得發焦,門口這一片則乾脆都被砍倒了,用來停車。
但前院的排場比起後麵的花園還是太小意思了。
……以前學“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時,有人說這“鬆間”和“清泉”都是人家王維自己的,陸懸魚還覺得有點誇張。
現在看一看這座有清泉池塘有竹林假山,亭台樓閣在其間的超豪華後花園,她終於覺得孔融其實人品也還行了。
——因為這麼清幽華美的大莊園就不可能是劉勳自己蓋出來的。
甚至考慮到這是在皖城內,而不是城外,恐怕上一任郡守在任時,這宅子也不是這樣。
陸懸魚在園子裡溜溜達達,一邊賞玩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的景象,一邊偷瞄著完全沒注意到她的新婦。
……新郎在前麵跟著自己老爹送一送那些貴客,新婦自己跑出來了。
不僅跑出來了,而且這個蒼白恍惚的精神狀態就非常不正常。
她穿著一身華美的羅裙,神情卻如同一個遊魂。
池水很清,但並不算靜。
不知哪裡的山泉水流進池中,再緩緩而去。
於是明月和燈火都映進了池子裡,皎潔明麗,不時有展開雙翼的昆蟲悄悄點一點水,又自由而舒展地飛離了。
那應該是一個好的歸屬,在碎了一片的波光粼粼之下,應該有一個清淨美麗的去處。
那也許是一條通往泰山府君處的通道,劉蘭芝這樣想象著,挽起羅裙,脫下絲履,一步,再一步地走上前。
當她的纖足踩到的不再是泥土與草葉,而是冰冷的水麵時,她並沒有將腳收回去。
水聲很小,隻有“撲通”一聲,連水花也沒濺起多少。
——然後她見到了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水是輕柔的,也是沉重的。
水麵皎如月光,但水下暗如永夜。
冰冷而厚重的池水立刻將她包裹了起來,瘋狂地湧入她的口鼻之中,如同千斤巨石壓在了她的胸膛上!
……為什麼這樣痛苦?!
……為什麼清淨美麗的池水竟然這樣可怕?!
……是哪裡伸出來那麼多無形的手,要將她拉進萬劫不複的深淵?!
不要緊,這條路即使痛苦了一些,痛苦得超出她的想象,她也心甘情願,她已經同她的夫君約定好了,她一點也不憐惜她的生命!
她是應當這樣想的,可是為什麼,她的腦子裡一片空白,湧入的隻有恐懼?隻有恐懼?隻有恐懼?!
那永無休止的黑暗變成了各種稀奇古怪的形狀,化作了許多色彩的光芒,在她的眼前竄來竄去,它們忽然變成了她哭泣的母親,忽然變成了怨憤的婆母,忽然又變成了她心心念念的郎君。
她想要伸出手去抓住一個,抓住哪一個都好!
可是她的身邊什麼都沒有,她在黑暗,靜謐,深邃的池水逐漸死亡,沒有人陪在她身邊,沒有人向她伸出手——
她隻有自己啊,隻有孤零零的自己啊!
身體深處最怯懦的那一部分在瘋狂地求救,瘋狂地掙紮,想要告訴她,她還隻是個二十歲的姑娘!她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她的父母那樣疼愛她,給了她那樣好的容貌,那樣好的培養,她應當活下去啊!
她的雙手想要掙紮,想要撲騰,想要活下去——但她又竭儘全力地告訴她自己:她是個忠貞而有德行的女人,她絕不會偷生!絕不會!
有什麼東西遊到了她的身邊,用力地抓住了她的衣領。
下一刻,她被一股大力托著,浮出了水麵。
陸懸魚覺得,正常人是理解不了這位新婦為啥想不開的。
不用說以漢朝人的觀點來看,哪怕就是現代人,其中很多人也不能理解她的舉動。
這位新婦年輕貌美有賢名,階級跨越從商人中產之家一躍嫁給了市長兒子(其實按照漢朝行政區域和官階劃分來說,郡守是兩千石的高官,說是省長也不過分啊!),新郎雖然姿色不過清秀,但勝在年輕啊!而且看言行舉止就知道是個小心翼翼的妻管嚴,沒進門就徹底被新娘給降服了。再看看這個亭台樓閣,這清幽竹林,想想看啊!翻出去是皖城,再出門不過百裡路,那就是遍地骸骨無人收的合肥啊!
她拍了拍新婦的後背,於是這位美人劇烈咳嗽起來,嘔出了一灘水。
“把嗆進去的水咳出來就好了,”陸懸魚體貼地邊說邊看看那灘水,“水質還行,以前我下水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