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穩住!穩住!”
敵軍中有人這樣歇斯底裡地大喊,“退者殺!”
“長牌,長牌兵——!”
“將軍!他們已經逃了!”
軍中一片騷亂。
麵對這樣的威武之師,西涼人的後軍甚至還不待接戰,便潰散開來。
他們可不是什麼忠於大漢的軍隊!中平五年時,他們還在河東郡起義,討伐過漢靈帝來著咧!此時不逃!更待何時!
督戰的校尉帶著親隨奮力想要維持住陣線,士兵們卻嘩然起來,很快有人一刀上前,砍掉了這個西涼人的頭顱!
鎮守中軍的董承回頭看了一眼,神色初時驚駭至極,而後便漸漸絕望起來。
“如……如之奈何?!”
“將軍!”有人立刻上前一步,“將軍難道忘了嗎?張將軍今日也將至鄄城啊!”
若不是張繡要來,他也不必這麼急急忙忙地發動進攻,不錯,他原本是來爭功的!
那些見不得人,上不得台麵的心思忽然煙消雲散,隨之湧上心頭的是一股落水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的感動,“不錯!不錯!他,他何時能來?!”
臧洪在前,曹操在後,若是多待片刻,他該如何是好?!
當上書“建忠將軍、宣威侯”的張字大旗出現在地平線上之時,兗州軍中立刻一片騷動。
“主公!那必是張繡的援兵!”
“不若與臧郡守合於一處,徐徐而撤?!”
“也可先入城中,再圖後日!”
“荒唐!以此情形,若是入城,必為西涼人所困!”
騎在馬上的主帥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便轉過頭來,哈哈大笑。
“董承小兒東施效顰罷了,我豈不知奉孝早有書信與張繡,他絕不敢來!”他以馬鞭指了指,“那不過是些民夫,打了張繡的旗幟,也想嚇退子源的援兵!”
“吾偏不中他的計!”曹操厲聲道,“傳令下去!一鼓作氣,擊破董承!”
“是!”
傳令官將命令層層下達之時,滿腹疑惑的劉曄忍不住上前了一步。
儘管是背對著這個文士,曹操卻好像背後長了眼睛一般,轉過頭來,盯了他一眼。
那一眼裡冰冷而帶著殺氣,他一瞬間便被嚇住了!
……那不是什麼董承東施效顰的計謀,那的確是張繡的援兵。
但兩軍交戰到了這樣的生死關頭,戰術已經沒有多大的用處了。
大家都在咬牙堅持,看誰能堅持到最後一刻。
劉曄又看了他的主公一眼。
這位統帥已經將頭轉了回去,目光也重新放在了這片戰場上。
他的神情桀驁而自信,沒有半分遲疑,更沒有恐懼!
張繡的前軍雖然已經接近戰場邊緣,卻沒有踏足一步。
這近萬人的兵馬最後還是停了下來——戰爭已經結束了。
董承的兵馬在臧洪與曹操的合圍下,陷入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屠殺之中。
那些士兵被合圍起來,想要尋一個出路,但三麵都沒有出路,隻有濮水這一條。
無數西涼兵踩上了凍得並不堅固的河麵,不出所料,河麵上的冰很快開裂。
而後河水沸騰。
注視著這一幕的將軍握緊了韁繩。
“我為何不能去救?!”
“將軍晚了一步,便上前,也隻能為人魚肉。”賈詡平靜地說道,“曹操果是人傑,勘破前軍疾行,已不堪驅使,隻欲驚嚇他罷了。”
張繡的呼吸從急促慢慢變得平緩下來。
“後軍轉前軍,”他說道,“且退祁鄉。”
“是!”
那位坐在軺車裡的文士很是平靜地裹緊了自己的鬥篷,一點也沒有因為友軍潰敗而表現出悲痛或是憤怒的神情。
這令張繡又看了他一眼。
“先生,接下來我們該如何?”
“將軍欲如何?”
“我想……既然不能勝曹操,我為何不能取汝南?”
“可取,”賈詡這樣說的時候,又有仆役上前,遞給他一個裝好炭的手爐,於是這位鬢間已現銀絲的謀士很舒服地抱住了這個小手爐,“但將軍不當取。”
“為何?”
車輪咕嚕嚕地又開始走起來。
“陸廉將曹操的大纛送來,不過是為了唬你,青州戰事未歇,徐州流民遍地,她疲憊已極,縱有心,也無力來淮南,如何能再度南下?就算是關雲長來,他也要休整一番,那時莫說汝南,便是淮南,將軍多半也能收入彀中。”
“既如此……”張繡皺了皺眉,“先生為何不願我取之?”
“兩郡荒蕪,將軍從何處取軍糧?江北有劉表,江東有孫策,將軍又如何當之?”賈詡慢悠悠地說道,“將軍想要的,不過是一塊落腳地,劉表能給,劉備便不能給嗎?”
……這是什麼話。
他想要的,自然不是替劉表當一條看門狗。
難道替劉備當狗,就是他心中所願了嗎?
但賈詡似乎已經察覺到張繡那狐疑而憤怒的目光,因此又繼續說了下去。
“將軍,而今大勢在劉備啊。”
“……大勢?”
張繡是西涼豪族出身,書讀得不多,但確實讀過。
因此他聽得懂“大勢”兩個字,但放在這裡,他暫時聽不懂。
賈詡也沒準備再嗆著風給他繼續上課,而是將身體靠在了皮毛裡,慢慢閉上眼睛,養一養連夜行軍的疲憊。
現今光武事將重演,朝廷察覺不到,難道這些諸侯也察覺不到嗎?這時候不與劉備結好,更待何時呢?
這是一場酣暢淋漓的勝利。
鮮血已經漸漸冷卻,變成了紅色的冰,因此許多屍體半凍在了泥土裡。
士兵們必須立刻將他們刨出來,因為過了這一夜,就是真凍在地裡,想拔也拔不出來了。
輜重、糧草、布匹、金銀、那些西涼兵在兗州大肆劫掠的東西,現下必須一件件地吐出來!還回來!
甚至也包括了那個領朝命而來的西涼將軍。
他不僅是朝廷親封的衛將軍,他還是天子的嶽丈!
他縱敗了,隻要曹孟德還是朝廷的兗州牧,就不該待他無禮!
他這樣大聲地咆哮著,那張染上血汙的臉仍然帶著勃勃的生氣,臧洪也被他的話所打動了,上前一步,想要替天子為其說項時,這名統帥忽然拔出了身側親隨的長刀。
“曹公!”
一蓬鮮血如彎月一般,灑在了雪地上。
臧洪不可置信地看著那具頗為魁梧的身軀慢慢倒下去,轉回頭去看向曹操時,發現他甚至不是帶著怒意砍下的那一刀!
“他想回去,”曹操說道,“就令人將他的頭顱送回去吧。”
他的神情那樣平靜,似乎在說“我昨天看了一篇新賦,寫得很好。”
但注視著這一幕的兗州將士早已忍不住地歡呼起來!
他們的身體裡帶著多少壓抑已久的痛苦,此刻的歡呼和嘶吼就有多麼的歇斯底裡。
天漸漸暗下去了,夕陽落在了這片戰場上。
臧洪的士兵已經回了營,兗州的士兵則是進了城。
城外的人不多,那遍地的屍體被搜刮完畢之後,還有人留在外麵,將頭顱一顆顆地砍下,準備堆在城外築起京觀。
士兵們需要用這種殘暴的方式來炫耀他們的勝利。
直到天色完全暗下去,有人點起火把,立在京觀四周,很快引來了鄄城的百姓圍觀,滿臉驚駭,指指點點。
而帶領士兵們打勝這一場的人,遠遠地騎在馬上,注視著他們的興奮與吵嚷。
他的神情裡帶著誰也看不懂的痛苦,甚至連淚水都掉落得那樣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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