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火燒得熱熱的內室, 棉門簾嚴絲合縫地放下了,門縫卻還留了一條,生怕屋子裡通風不暢, 起了炭毒。
偶爾有仆役進進出出, 加一點炭,或是捧一壺水進去, 裡麵都沒有什麼聲息。
再到晚上送晡食時, 仍然隻能聽到仆役小心的問詢聲,就是聽不見另一個人的聲音。
就好像那間屋子原本是空著的一般。
但每每當柳夫人進去看時,她這小兒子活得還好好的, 一雙眼睛要眨能眨, 要轉能轉,就是兩腮漸見凹陷, 十分憔悴。
飯也不吃,茶也不飲, 趴在榻上要死不活, 雖然暫時還不能打動鐵石心腸的父親,但母親卻是心疼死了。
“我兒何至如此!”柳夫人憤憤不平地對前來探望的小嬸道,“又不是什麼高門大戶的貴女!不過一個牙尖齒利的孤女罷了!也值得他這般惦念!”
“少年人嘛,都這樣, 見到了沒得手,便記掛惦念, 若是得了手, 不新鮮了,也不過尋常了。”
“我也是這樣的想法,”這位做母親的悄悄道,“我原是想將她接進來, 給四郎做了側室的,可是她不願意呀!”
小嬸是個極其精明厲害的女人,聞言便略帶了幾分鄙視地上下掃了這位伯婦一眼。
她這妯娌要手段沒手段,要腦子沒腦子,偏偏門第好,嫁進來便是塚婦,明明守著這樣大的家業,丈夫都做到了縣丞,自己卻連一個孤女都不能手拿把攥,真真是讓人瞧不起!
“她不願意?她不願意有什麼用!”小嬸聲音拔高了一分,“她家裡不是連個男人都沒有!”
“我那一日倒還見到一個,窮酸士人裝扮,也不知是……”
小嬸根本不願意聽下去了,“姒姊,你聽我的便是!你這樣一點手段都不用,她當然要端起架子,等著你三媒六聘將她迎進家門呢!你可絕不要這樣!你且等著,明日便是個吉日,我和你三弟集結起十幾個親族,再將那些田客蒼頭都叫出來!拉出幾十人到她家門口,不怕她不乖乖上我們的輜車!”
“這如何使得啊!”柳夫人嚇得驚叫起來,“你這不是要強搶嗎?劇城是幾位使君的治府,這般仗勢欺人,被人家告了去,豈不事大!”
“姒姊,你這是什麼話,咱們這可是高門大戶,平邑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她不過一個孤女,舉目無親,哪來的膽子去告你!再說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女郎,難道自己出麵去告發情郎家搶親?豈不是天大的笑話!羞也羞死她了!”
“就算如此……”這位膽小怕事的大伯嫂還是猶猶豫豫,“這也,這也,這也沒道理啊……”
“什麼道理!咱們家就是道理!”小嬸子推了她一把,站起身來,“我這天不亮就動身去劇城,午時左右也該將她迎進門了!你去告訴四郎,讓他多吃兩碗飯,等著接新人便是!”
風風火火的小嬸子走了,留下一個團團轉的大伯嫂,一會兒覺得這樣做太過蠻橫,一會兒又恨那女子尖牙利齒,殺殺她的威風也好。
她這樣思來想去時,仆婦端著已經冷掉的飯菜,又從郎君的內室裡出來了。
柳夫人一瞬間打定了主意。
隅中未至過半,陽光漸漸從東麵向著中天移動,這冷得令人發抖的冬日清晨漸漸也有了熱乎氣。
有晨起趕路的流民正好走到了劇城的城外,在熱水棚外歇一歇腳,喝一碗熱水時,便見到了這樣一幕。
幾十個人擁著一輛墨車,有人抱著布帛,有人扛著糧米,看著像是來迎親,但又不是昏禮的時辰。
“平邑柳四郎,來迎古鬆裡的羊四娘!”這支壯漢開路的迎親隊這樣嚷嚷道,“她已是許了我家做妾的!”
原來如此!
圍觀群眾們大徹大悟,要不怎麼說這隊伍的迎親時間不對,帶的東西也更像財物而不像迎親呢?原來是迎他家側室的。
隻是看這架勢,這戶人家家境也頗殷實,在一眾流民的目光中,還頗有些眼熱。
“能給這樣多的財物,”有人這樣竊竊私語,“那個羊四娘好福氣啊。”
聽到了這樣的議論聲,墨車裡的小嬸子得意地揚起了嘴角。
“……羊四娘?”
這樣一支隊伍要進城,自然要在城門口處接受檢查,但這一點也沒耽誤隊伍裡的破鑼嗓子繼續嚷嚷,於是嚷著嚷著,便將一個健婦營的女兵引了過來。
“他說是哪裡的羊四娘?”
“聽說是古鬆那一裡的,”有知情群眾疑惑起來,“那一裡住的不都是陸將軍的親隨?”
女兵聽過之後,又仔細看了這一隊頤指氣使的迎親者幾眼後,方才匆匆離開。
陸將軍家裡有個羊四娘,彆人可能不知道,她們這些健婦營的人都知道。因為那位女郎有時會來營中給陸白送些衣物,因此與營中的婦人們都十分熟識,都知道陸將軍當初從長安城的屍山血海裡將這幾位親鄰帶出來,又一起生活了這麼久,已經是視為自家親人了,斷然不會送給什麼人當妾。
但陸白聽完她的敘述之後,一點也沒動怒。
這位美貌的女郎聽樂了。
“阿姊這幾日忙於庶務,還沒來得及去他家提親,他家便自來了,豈不是一樁美事?”
“……這?”
“派五十甲士過去,”陸白說道,“順帶給四娘報個信,讓她趕緊收拾妝奩便是。”
女兵一下子便什麼都明白了。
“是!”
“新婦催出來!”
“新婦催出來!”
小嬸子在車裡掀開一角,望著越來越近的裡坊土牆,恨聲道,“可是快到了麼?”
“快到了!”
“再大點聲!”
“是!”
於是從隊伍裡挑選出的幾名壯漢腆著肚子走上前去,正準備將嗓門拔到最大聲,務必要嚇破那小娘子的膽量,讓她乖乖出門上車時——
那戶人家大門緊閉,左右卻各站了兩排女兵,身著戎裝,腰佩長刀,正冷冷地看著他們。
兩邊早早地擠滿了百姓,有特地出門看熱鬨的,有早早趕過來看熱鬨的,有搶占有利地形在前麵看熱鬨的,有抻著脖子在後麵看熱鬨的。
房頂上還有幾個小孩,坐在瓦片上跟著一起亂嚷嚷。
“新婦催出來!”
“新婦催出來!”
迎親隊伍的聲音漸漸沒了,隻剩下兩邊百姓們的竊竊私語。
大家都興奮極了,隻有迎親的人不興奮。
……看到這樣兩排女兵,什麼嗓門也咽回肚子裡了。
於是人群之中,那幾個熊孩子的嗓門就特彆大,特彆響亮,特彆詭異。
……直到他們也覺得不對勁,閉了作怪的嘴巴,悄悄地探頭探腦。
站在迎親隊伍前列的兩名壯漢看看二十步開外的那一隊女兵,有些恐懼地咽了一口口水。
這不像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女,但具體像啥,他們的腦筋還轉得不是很清楚,得等一等,等主人家發話。
但已經有好事者上前了。
“你家主人是何身份啊?竟然來陸將軍府上迎親?”
“……誰?!”
墨車上的簾子掀開了,裡麵露出了一張驚恐的婦人臉,“什麼陸將軍?”
群眾們立刻開始嘰嘰喳喳。
“見到健婦營,還不明白嗎?”
“這家兩位陸將軍,紀亭侯陸廉,健婦營陸白,你難道一位也沒聽說過?”
……聽是聽說過的!但和他們有什麼關係啊!
不管是能止小兒夜啼的陸白,還是從南往北一路打爆了各路諸侯和名將的陸廉,這不都跟茶餘飯後閒談裡的神鬼故事一般的人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