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漸陰了, 過一會兒,便下起雨來。
雨水落在樹葉上,輕柔地鑽進泥土裡, 尚算無聲, 但當它擊打在瓦片上, 屋簷下,台階旁時, 聲聲清響,將整個下邳城都洗刷出不一樣的新鮮色澤。
去歲冬時, 它還是一座從裡到外都被汙物與屍體堆滿的城池,幾近死亡,現在無論是牆頭上伸出的枝葉, 庭院裡一叢叢的新竹, 又或者牆角下的青苔,石板間的野草,無不透著青蔥碧綠的勃然生機。
它像一株被壓在巨石下的草,春風拂過, 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活過來了。
有人戴著笠,披著蓑,在街上急匆匆走過。
也有婦人三三兩兩,踩著屐,撐著簦, 並不將這點春雨放在眼裡。
還有水牛在雨水裡被人牽著走,發出不滿的鼻息聲。
它們或近或遠, 組成了下邳此時的聲音。
荀諶的目光悄悄轉向了竹簾,望了一眼滿目青翠的庭院時,劉備也在饒有興致地觀察他。
這位使者前來為三公子袁尚求親, 想要求娶劉備的女兒。
儘管那位女郎年紀尚幼,但袁紹表示沒什麼關係,反正大家離得這麼遠,從納采到問名再到納吉,兩年時間慢慢走流程,及笄再開始正式下聘禮,請期親迎這兩件,半年時間怎麼都夠用了。
一般人家要是訂了這樣顯赫的親事,女方家就要立刻開始忙碌了,陪嫁的金帛、木器、珠玉珍玩、男女仆役、牛馬豬羊、田產房屋——想像一下吧!那可是袁紹最疼愛的小兒子!四世三公,大漢頂級名門的貴公子,相貌俊美、才學出眾、勇武過人,簡直是雲端一樣的頂級單身漢人設!
尤其人人都在傳說,袁本初的家業將來都是小兒子的!那可不是幾畝地幾間房幾頭牛,那是幽冀並三州,外加半個青州!
後宅裡的婢女們興奮極了,一想到她們有可能跟著女郎去冀州生活,就又是害怕,又是期待,最後一部分上進心過重的年輕婢女還是期待壓倒了害怕,決心好好表現,萬一就有那個命,當上袁尚側室呢!
不過劉備全家對這個事都不怎麼興奮,糜夫人甚至是這麼教導繼女的:
“該讀書讀書,該寫字寫字,不必將這事放在心上,”她說,“兩年半呢,你父和你那夫家說不準便要分一個勝負出來,若是那位小公子到時還活著,再來繼續議親也不遲。”
所以劉備對這門親事是不太在意的,青徐需要休養生息的同時,袁紹也在麵臨一個非常明顯的問題:
平原以南,千乘以北的大片土地已經被打爛了,袁紹如果想從青州進攻,兵馬派少了沒有用,袁譚已經打了兩次青州了,北海已經有了豐富的對敵經驗;
兵馬如果派多了,幾十萬人吃用全從冀州往南運的話,將會是一個極其龐大的工程,糧草消耗也會達到一個驚人的數字。
因此袁紹在解決這一點之前,他是不會來攻打青州的,親事隻是一個附加條款罷了。
除非劉備能在袁紹這裡刷到比曹操更高的好感度,真心實意給袁紹當小弟,否則這場婚事最多隻能讓兩家翻臉時打一打口水仗,哪怕真就嫁了這個閨女,大家依然是隨時都可能打起來的。
……還不如將來使使勁兒,說不定能給袁紹打敗了,要是真能俘虜到那位小公子,再抓來當佳婿不遲。
想清楚這一點之後,劉備的注意力就轉移到了袁紹派來的這位使者身上。
荀諶到訪下邳的這數日裡,徐.州的這位主公對他有了相當不錯的印象。
這個年輕人博聞廣記,才思敏捷,儀表口才都是絕好,令人一見便心生喜愛。
那位駕臨徐.州的天使楊修也有這樣的本事,但荀諶比他又多了一樣,就是不論與任何人交談時,都不見他流露半分傲氣。
他似乎無論與誰交談,都能將話題聊得十分愉快,令人有如沐春風之感。
……反正劉備想不到什麼人能給荀諶聊崩。
……懸魚說不定有這個本事?
……咳。
“聽聞袁公最信沮授,令其監統內外,威震三軍,”劉備笑道,“不知此言是否為真?”
“沮公多權略,得帷幄之至妙,主公因此十分器重他。”荀諶也微笑著回了一句。
“比先生如何?”
“沮公可謂天下之菁英,”荀諶笑道,“諶何能及?”
“今見先生高才,我是不信河北竟有人能越過先生去的!”劉備歎道,“可惜先生不在徐.州,否則我必待先生心神無二!”
劉備是個性情十分豪爽的人,言辭間的喜愛也未曾掩飾,因此對於荀諶來說,接下來挖挖牆角的試探也沒什麼意外的。
但在他婉言拒絕後,這位對袁尚並不怎麼熱心的劉使君倒是又問了個新問題。
“先生可成家了?”
……得到否定回答之後,劉備立刻就熱心提議了:
“若論及累世閥閱,有一時名望之門第,不獨河北哪!”
當然,名門貴女哪裡都有,北海孔氏,下邳陳氏,都是青徐望族,潁川荀氏與之相比,稱不上什麼世家大族。這樣的提議半真半假,答應了當然好,不答應也沒什麼,反正這位使君目的就是表達自己對他的看重,意思到了就行了。
荀諶聽了這樣的提議,既沒有回絕,也沒有應承,他隻是又一次轉頭看向竹簾外。
細雨還沒有停,有婢女從台階下走過,濺起一點水花,隻是那名婢女實在懈怠,絲毫不曾察覺,更不曾躲閃,就那麼讓水花落在了裙角上,繼續蹬蹬蹬地走過去了。
……那走在雨中的姿態,忽然讓他想起了一個人。
雒陽此時一滴雨也沒有下,太陽漸漸有些刺眼,落在身上便帶了幾分熱氣,炙烤著人的神經。
當高順帶著陷陣營回到雒陽東郊時,魏續已經在那裡等候多時了。
——按照魏續的話來說,也不能算“等”。
“這是將軍的命令,”他將那份文書遞了過去,“以後日常操練之事,伯遜放心交給我便是。”
高順一言不發,沉默地接了過來,開始一個字一個字地讀。
而魏續則十分在意地盯著他。
跟隨將軍一同來雒陽的並州諸將裡,高順看起來是最沒什麼變化的。
他皮膚黝黑,五官有種剛正得近乎嚴肅的氣質,因此年歲在他身上幾乎沒有作用。
這十年間的顛沛流離和四處攻伐也沒有磋磨掉他的心誌,他的姿態依舊是端肅的,目光也依舊是嚴厲的。
但他來到雒陽之後,還是比以前消瘦了。
這平靜而安逸的生活並沒有取悅到他,相反令他憂慮。旁人雖然沒有察覺,但魏續察覺到了。
高順讀完了那份命令,抬眼看了他一眼,眼神冷極了。
就在魏續已經做好被拒絕的準備時,高順卻從匣中取出了銅符,遞給了他。
他伸手去接,高順冷冷地開口了。
“陷陣營中,都是我帶出來的兵卒,我調動他們,不需要此符。”
他的眼睛亮極了,似乎已經照到了他的內心深處。
魏續沒有吭聲,將符接了過來。
帳中一時靜極了。
“可惜了你這樣的忠心。”魏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