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的朝會, 在最初的呆滯過後,眾人的反應是不同的。
天子臉上浮現出猶豫的神色,董昭臉上浮現出掩飾不住的喜色,楊彪緊皺眉頭。
而呂布, 仍然保持著發愣的神情。
曹操為什麼會同意護送天子去下邳呢?
曹操和劉備不是彼此攻伐的仇敵嗎?
他提出這樣的建議, 原本是想讓曹操的使者斷然拒絕,然後陷入道義上的困境啊!
……呂布的眼睛裡滿是大大的疑惑, 就那樣愣愣地看著劉曄。
但僅僅是須臾的沉寂間, 楊彪已經出列進言了。
“陛下,是歲大寒, 道路結冰,料來袁紹亦不能攻破東郡,不若先令費亭侯安排路上庶務,待開春轉暖時再行東巡。”
楊彪這樣進言的時候, 劉曄的目光一刻也沒有往這位漢室老臣的方向去看,他神色安穩極了,似乎陛下早一天或是晚一天東巡, 對他來說都是一樣的。
這樣的建議十分溫和中肯, 這位天子又顯然十分信任楊彪, 聽他這樣進言之後, 點點頭便同意了。
朝會結束。
楊彪位高權重, 朝會時站在前排, 出殿時也先出去,他的腳步不疾不徐, 神情也沒有一絲變化。
但就是一眼都沒有看向提議的呂布。
這個細微的舉動被朝臣們看在眼裡——這條路很是凶險啊,他們互相使了使眼色後,也跟著憂心忡忡, 魚貫而出。
整座德陽殿裡,隻有呂布一個人摸不到頭腦。
……不僅摸不到頭腦,而且也沒感覺犯了什麼錯。
……但他仍然直覺地覺得有什麼不對。
天色漸漸昏暗下來,似乎晚上要下起雪了。
人數不足原來十分之一的雒陽城原本已經很蕭條,在這樣一個寒冷而嚴酷的冬夜即將來臨前,街上的行人更是神色匆匆,幾乎有些惶惶然地奔著家中而去。
這樣的天氣很適合喝一碗熱酒,因而當呂布來到陳宮家中時,後者的確是用火爐、珍饈、熱酒來招待他的。
呂布盤坐在用皮毛鋪就的坐具上,很是舒服地哼了一聲。
雒陽並不是他所熟悉的戰場,那些公卿大臣們互相之間的眼神也不是他能理解的東西。
他仿佛是一隻誤入羊群的鵝,周圍這些東西看著也是純白的,皮毛也很厚實,但就是怎麼看都跟他不一樣。
平時他們會擺出親切的麵孔,學一聲鵝叫,哄一哄他。
但今天他們全部都擺出了另一幅陌生的神情。
因此他一定得來陳宮這裡,隻有到了這裡,他才能在偌大的雒陽城中,感受到另一種意義上的心安。
陳宮端起酒壺,準備為他倒一碗篩好也溫過的熱酒。
“公台,我戒酒了。”他很是認真地說道。
“嗯,那我吩咐仆役為將軍煮一碗湯來。”陳宮稍微愣了一下,立刻一邊回答,一邊為自己斟了一碗酒。
呂布仔細地打量著陳宮的神色。
在聽過他仔細描述今日朝會所發生的事後,陳宮一點也沒有驚訝,更沒有抱怨或是責備他。
他看起來是平靜的,甚至聽說呂布戒酒之後,似乎臉上還有一點愉悅的神色。
但呂布仍然感到有點不安,他探頭探腦地觀察、打量對麵這位謀士臉上的每一個小表情。
“公台,我做錯了嗎?”
陳宮端起酒盞的手停都沒停,“將軍難道覺得自己做錯了嗎?”
呂布仔細想了一會兒,“我也沒說什麼吧?”
對麵的這位謀士似乎被逗笑了,“所以將軍沒做錯。”
“……真沒錯?”
陳宮這一次是真的笑出聲,“嗬嗬”兩聲之後,眯起眼睛,很輕鬆地點點頭。
“將軍,我家中新換了一個廚子,做得一手好羊肉,將軍嘗一嘗吧。”
於是呂布真的放下心了。
他嘗了一口炙羊肉,那滾燙流油的,散發著香氣的羊肉一進了嘴裡,立刻炸開了又鮮又香,熱氣騰騰的一股勁兒。
待得他將那一筷羊肉吃下去,又喝了一口飄著切碎了的胡荽丁的羊肉湯後,這鮮香又滾燙的美味順著喉嚨下了胃袋,讓他整個人都飄飄然地輕鬆起來。
根本沒有什麼事需要操心,呂布想,他就是想得太多了。
街道已經完全籠在了漆黑的風雪中,隻有坊裡傳出來星星點點的燈火還能隱約地讓人看到天空中飄落的鵝毛大雪。
這樣的風雪夜裡,呂布吃飽喝足索性就不回去了,他在陳宮家中熟得很,不需要主人特意的安排就能尋到自己那間炭盆與熏香都布置好了,被褥也已展開的臥室。
……甚至還有一個已經相熟的,俏麗活潑的婢女可以作陪。
但主人家就沒有這種好興致。
呂布已經睡著了,陳宮卻還在客室裡自顧自地飲酒。
“劉曄奸賊!”陳宮喝了半盞酒,罵了一句。
“董昭匹夫!”他又喝了半盞酒,又罵了一句。
“曹賊!曹賊!”他端起酒壺晃了晃,氣得又把已經空了的酒壺放下,又罵了一句,“早晚必殺汝,泄我心頭之恨!”
……仆役在門外,心驚肉跳地看著主君這樣罵罵咧咧,一時想不透該端著酒壺進去,還是在外麵再等一會兒。
不過陳宮顯然不是個酗酒的人,這一壺酒喝光了,他也就不喝了,隻在那裡繼續挨個數來數去地點名罵人。
……罵了一大串兒,就是沒罵到溫侯身上哪?
仆役在門外也用眼神詢問另一個端著菜的同伴。
……那必定是溫侯沒做錯啊。
端菜的用眉毛和眼睛又懟了回去。
……放屁,就溫侯那個腦子,他怎麼可能什麼事都沒做錯!
雖然不知道門外的仆役在那裡嘀咕什麼,但陳宮在罵過一圈奸臣賊子之後,心中的怒氣終於漸漸平複下來了。
……呂布他是不會罵的。
……罵有什麼用!罵完還是會被這□□賊戲弄於股掌之中!
屋外的寒風忽然呼嘯著自庭院而過,將樹枝搖晃得簌簌作響。
“幸虧今歲大寒,天子暫時出不了城,”陳宮最後這樣自言自語了一句,“我總歸還有時間,細細謀劃這件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