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初夏, 太陽下山的時間越來越晚,因而城門也關得越來越晚了。
對於忙碌了一天的農人來說,正可以從容地在土路旁的田埂上坐一坐, 見到商賈匆匆忙忙地經過, 準備推著小車、挑著扁擔進城時, 將他們攔下來, 問一問清晨出城時挑著的那些貨可都賣完了沒有?
若是賣完了,那精明的農人就隻能皺一皺眉頭,匆匆客套幾句,目送商賈離去的身影,懊惱一聲今天的運氣;
若是沒賣完, 那可就能講一講價了, 一雙草鞋、一個陶罐、一包針、一捆線,無論輕重,原封不動地挑回去總是一件令人懊惱的事情,何不便宜些, 就賣給他呢?
原價一百五十錢一張的草席, 現在花一百文能不能買到?都這個時辰了, 這席子肯定是被彆人挑剩的呀,那必定有些瑕疵,少些錢不是很正常?況且原樣挑回家去還要惹得婦人嘮叨, 何必呢何必呢?
趁著太陽還沒下山, 借著夕陽的餘暉,這樣一樁買賣就在城外的土路旁做成了,農人興匆匆地跑回家去拿錢,商賈將扁擔放在了路邊,自己也蹲在旁邊唉聲歎氣, 盯著土路上的那顆石子發呆。
草席賣不出去,回家必是要挨婦人的罵,可是賣得賤了,這頓絮叨也沒強到哪裡去。
……要是出點什麼事就好了。這個矮小又苦惱的小販這樣想,當然不能是他出事,最好是貴人們出點什麼大事!
那種全城的老百姓都瞠目結舌,甚至嚇得魂飛魄散,過後至少能拿來說半個月嘴的大事!他家婦人頂頂喜歡說話,不管紡線織布都要和左鄰右舍的婦人湊在一起,嘰嘰喳喳個沒完——
這個小貨郎蹲在路邊,一邊想著這種不著邊際的白日夢,一邊等待農人拿了錢,再穿過田間那條小路跑過來的時候,石子忽然跳了跳。
風都沒有,石子是怎麼自己跳起來的?
他這樣疑惑地思考時,大地開始了更加有力的震顫!
一群騎兵像風一樣,從他的麵前衝了過去!
這個可憐的男人過了很久才意識到,他所有沒有賣出去的貨物——最要命的是那幾條繡了花的頭巾——都被馬蹄帶起來的狂風給吹散了!
他捂著嘴,不敢哭也不敢叫,忙忙地跑去追逐那幾條頭巾時,那個小村莊裡所有的農人都跑了出來,驚嚇地望著騎兵奔馳的方向——
是繁陽城呀!要出大事了!
這位一身鎧甲,眉目冷肅的將軍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望著那個將腰彎得很深的縣令時,令長一瞬間感覺到後背上起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你是繁陽令長?”
“是,是,在下……”
“你們的守軍呢?”張遼問道,“就這麼讓我進城了?”
……這個問題就不是很好回答。
因此這位令長在心裡悄悄地罵了一句馬背上的這位將軍。
看長相氣度都很拿得出手,怎麼腦子這樣不中用!
“此城為孟岱孟監軍所領,城中原有守軍兩千,”他吞吞吐吐地說道,“今日領命而去……”
“除他們之外,沒有彆的守軍了?”
令長老實地搖搖頭,“南北兩城門各有五十衛士,分作兩班,不足拒將軍天兵。”
將軍身後的騎士們在竊竊私語。
……用他聽不明白的並州話。
“你這城中,”青年將軍問道,“可囤了糧草?”
令長心中早就盤算過了,現下立刻從善如流,“有!城中尚有軍糧四萬石。”
“有民夫?”
“也有!也有!”他小心地回答道,“隨時聽從將軍吩咐。”
“既如此,”青年將軍笑道,“我不殺你的人,也不燒你的城,你派些民夫,連夜將糧草裝車,跟我同去便是!”
天色已經完全暗下去了,但火把點亮了一條街,從糧倉直到南城門,火光如流淌的長河,到處都是民夫,到處都是輜車,到處都是被牽出來還有點不太情願的騾馬。
在這座小城裡,這些畜生是唯一能夠自由表達心中不滿的存在,因此令長注視著它們噴氣尥蹶子時,心中還油然而生了一股羨慕。
“就這麼把軍糧送出去了?”縣丞站在身後,小聲地嘀咕了起來。
“不然呢?”他也小聲罵道,“這麼座空城,你我又能如何?”
縣丞小心翼翼地不吭氣了,於是兩個人站在城門口,繼續看著一車一車的軍糧被運出去。
他們身邊是那個並州將軍帶來的騎士,各個都人高馬大,橫眉冷目,手上的馬槊在火光下閃著冷冽的寒光。不知道是不是火光的緣故,令長甚至總覺得槊尖上是帶著血的。
再想想他們既然知道孟岱將兵馬調走,並且這般迅捷地撲到了城下,難道之前沒有過一場廝殺嗎?
他們身上那濃重的血腥味兒……必然不是他的錯覺!
就在令長心中的求生欲來回翻滾時,縣丞又小聲說話了。
“令長,要不咱們把城燒了吧?”
令長嚇了一大跳,“乾什麼?!”
“咱們把城燒了,自然誰也看不出咱們降過敵軍……”
“呸!你看看這滿城老小,也好意思說這話!”
縣丞又一次臊眉耷眼,弓著身子貓在火光下的陰影裡,不吭氣了。
又過了一會兒,在車輪滾滾的嘈雜裡,令長開口了:
“我心中有個計較。”
縣丞精神了,“如何?”
“就算孟岱知道咱們降了敵軍,又如何?他殺不殺咱們,他身為監軍,失了這幾萬石軍糧,主公麵前,都要難看,”令長小聲嘀咕道,“依我看,待敵軍走了,咱們就趕緊寫信給監軍,他家大業大,若是變賣家產,湊個幾萬石糧食……想也不難!”
到那時將這筆賬悄悄抹平,彆人不知道這裡丟過軍糧,於是孟岱不用在主公麵前丟臉,他們自然也不必背鍋,豈不美哉?
至於敵軍突然多出來幾萬石糧食……
瞎說什麼呢!魏郡之內,一片和樂安泰,哪來的敵軍!誰敢有敵軍!
馬車還在繼續向前,火把也在慢慢延伸,一路向著濮陽的方向而去,如一條夜色中的火龍,短暫地將周遭照亮。
那位押送糧草而去的將軍一定是很高興的;
滿城的百姓見到這支敵軍除了帶走軍糧之外,對平民倒是秋毫無犯,也很高興;
孟岱若是知道這麼大的禍事被這兩個小機靈鬼瞞下,應當也很高興;
就連那個貨郎回到家中,被忐忑不安的妻子一把抱住,全然忘記問他今天賣了多少錢的貨時,也是很高興的。
……大家都是打工人,何必那麼認真。
隻有大纛之下的張郃很不高興。
他還不知道這個堪稱晴天霹靂的消息,也想不到之後一係列堪稱奇葩的連鎖反應。
他隻是在孟岱的目光下指揮這場戰爭,就已經非常,非常,非常不高興了。
這場戰爭已經變成了他非常不喜歡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