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郃早年追隨韓馥, 鎮壓黃巾,從河間一路輾轉征戰,後又跟著韓馥一起投奔了袁紹, 東征西戰, 從黃巾打到黑山賊,從胡人打到公孫瓚, 他自己也從籍籍無名的小軍官一路成為了河北名將, 因此要說他戰鬥經驗不足, 那肯定是冤枉了他。
而且這一場仗雖說他的損失明顯超過了對麵,但也可以勉強說一句平局,雙方的核心實力都在;
他是在自家地盤上打仗, 以逸待勞,對麵則是辛辛苦苦遠路而來,疲憊不堪;
他有糧有後援,對麵的糧道卻已經被他所斷;
這樣想一想,他是不必太在意輸了這一場的,他有這麼多優勢,尤其是最後一條,足以成為他的定心丸。
臧洪是沒有糧給張邈的,張邈大隊行軍,看輜重車的數量也知道他們沒帶多少糧食。
所以, 他可以心情稍微放輕鬆一點。
在回返城下大營的路上,士兵們點著火把, 無精打采地走。
張郃騎在馬上, 也麵無表情地走,屢次深呼吸,想讓自己的情緒平複下來, 結果都失敗了。
……他就沒打過這麼委屈的仗。
……比他委屈的大概就隻有孟岱了。
這位監軍一路上沉默著,腦內卻在破口大罵,聲嘶力竭,歇斯底裡!他要將今天的事上報鄴城,要治張郃陣前反叛,誅滅友軍的罪名!他要看著張郃授首!這個不值一提的寒門賤奴!若憑他也能踩在自己頭上,以後孟家在冀州還有什麼威嚴可講!
他這樣怒火中燒,途中喝了幾次蜜水,高覽又三番五次過來溫語說和,都不能令他打消這個念頭。
直至天光已亮,士兵們也終於回到了大營。
張郃是沒功夫睡覺的,打了敗仗回來,他要處理的事和謀劃的事太多了。
孟岱其實也有一堆事,但他回到自己的營帳裡,還是心懷怨氣地先補個覺,準備起床時好好再同張郃攤牌。
……然後繁陽的那封信就悄悄送進了孟監軍的營帳裡。
高覽掀開簾子,走進這間帳篷時,還略有一點驚訝。
這裡收拾得十分精雅,甚至可以稱得上奢靡,比如席子上放著玉枕,榻旁垂下絲帳,又比如牆角的連枝宮燈不僅沒有散發出燈油的臭味,反而帶著一股美妙的清香。
當然這些都比不上案幾上擺的那一盤冰,它正散發著冷氣,將這座原本應當悶熱得緊的帳篷變得清涼舒適。
高覽也去過幾位深受主公倚重的謀士的府上作客,那些人在家中的生活水平比起這個隻高不低。
……但把這些玩意兒都帶到軍營中來,其實還挺少見的。
他這樣腹誹著,努力露出一個笑臉,“監軍無恙?”
孟岱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鼻子裡輕輕地“哼”了一聲。
“我雖無恙,卻不知如何返回家鄉!”
高覽露出了吃驚的神色,“這是為何?”
“我那二千人馬,皆是自巨鹿而出,彼此多為族人,其中更有父子兄弟,”孟岱講著講著,真心實意地傷心起來,“現下他們儘死於張儁乂手中,家中妻兒老小卻還倚門而望,令我如何能夠回返!”
“他們都是赤膽忠心的人,今日雖死,卻是為主公的宏圖大業而死,他日鄴城豈能沒有封賞呢?”高覽跟著歎息了一會兒,“監軍也不必太過擔心……”
孟岱那張臉上立刻露出了憎恨的神情,“我這便要寫信將噩耗帶回巨鹿去!他日又是哪一日?!我族中那些家眷婦孺又當如何度日!”
話題講到了這裡,總算回到了正題上,高覽心中悄悄地舒了一口氣。
主公是不在這裡的,因此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麼,這一仗又是因為什麼而輸掉的,是非曲直都需要雙方回去打口水仗。
一想到這個,就由不得高覽不多想,沮授舉薦他與張郃來此圍城,必定也會傾向於他們,這不假,但孟岱卻是郭圖薦來的,那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孟岱身後不僅有郭圖,而且很可能還有大公子。
他們這兩個魯直武將卻是與袁公家那幾位公子都不挨邊的,大公子每每宴飲邀請他們,他與張郃也總是推辭不去。
這樣一比較下來,真相還重要嗎?孟岱的人都殺了,張邈還沒能打下來,現在穩住孟岱,齊心協力,才有機會一起從這潭泥漿裡爬出去啊!
至於給錢,給錢就給錢吧!拿錢能解決這個爛攤子的話,高覽就是吃上一個月的糠也認了啊!
因而作為這三個人當中性情最為溫和,也最善於與人溝通的高覽,試探著開了口。
“監軍寬仁,既欲撫恤這些兵卒家眷,不如我與張將軍也出一份力,”他這樣問道,“不知監軍準備為這二千人,準備多少銀錢布帛呢?”
孟岱在心裡立刻開始盤算起來。
三個人真鬨到魚死網破,大家仗也不打了,城也不圍了,回鄴城去打得雞飛狗跳,對他來說也是極難看的。
他斷然不是什麼不通情理的人,這一次的事,他甚至也反思了自己的錯誤。
因此這些兵卒的撫恤金,他的確是準備出一部分,不令張郃和高覽一起承擔的。
想到這裡,他的目光變得溫和,神情整個也平靜柔和了許多。
“高將軍既如此說……”
高覽臉上露出了一點驚喜,“監軍千萬不必客氣!”
“共計兩千萬錢吧。”
高覽臉上的驚喜呆滯住了。
“兩千萬?”
這個數字其實不是隨口說出來的,每個士兵給五千錢,這就要一千萬錢了。
還有一千萬錢……
……是用來買糧的。
高覽將這個消息帶回中軍帳時,張郃因為兩天一夜不曾休息,眼睛下就帶上了兩個大大的黑眼圈。
“張邈也回到城下了,”他眉頭緊皺著,“他們竟不欲撤軍,難道另有一支人馬去攻範城不成?”
“二張流落小沛數年,這些不過是他的部曲私兵罷了,他哪來那麼多兵馬,”高覽安慰了一句,“儁乂實在是多心了。”
“我隻是怕劉備也……”張郃的聲音忽然停了一下,“孝智,你怎麼愁眉苦臉的?你去見孟岱了?”
高覽張了張嘴,也看在張郃眼中,於是這位主帥更加狐疑了。
“究竟怎麼了?他不肯收錢了事?”
“……他肯。”
張郃冷哼了一聲。
不出所料,他想,孟岱這種一心隻有錢的人,隻要給他行了賄賂……
“兩千萬。”高覽說。
中軍帳裡靜了一會兒。
兩名親兵已經悄悄地撤出去了,還不忘記將帳門放下,隻留天窗灑在這一塊狹小的地麵上。
即使就著這點反光,高覽還是清晰地看見張郃臉上每一塊肌肉都在止不住的抖動。
這座中軍帳處處都透著武人的樸素與不在意,比如帳篷頂端的幾塊補丁。
比如在運送途中磕磕碰碰已經有些變形的油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