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她仿佛機鋒一樣幾句話結束後, 張郃匆匆離開了郡守府,同他的親兵們一起回去了。
當然臨行前也說清楚了,他要回去整備一下兵馬,然後再來正式投降。
……出門時也要全體送行, 送的時候除了陸懸魚是女人, 不太適合拉手手之外,其他幾位都恨不得上來淚眼模糊地拉手手, 親熱得仿佛一見鐘情, 又仿佛生離死彆。
在張將軍也揮淚作彆, 騎上馬一路煙塵跑遠之後, 這幾位社交天賦點滿的大佬立刻開始向她發問了。
“張儁乂憂心而去啊。”
“宛城距此何止千裡,今歲地旱,青徐兩地的郡縣恐怕維持農人活命都不容易, 再出一筆糧草供給張郃行軍,是不是……”
“不如將他留在此處,同守東郡如何?”
“嗯,不行。”
幾個人互相看一看, 臉上都有不解的神色。
她轉頭看向張遼。
……張遼笑眯眯地看著她。
不是那種傻乎乎的“你說什麼我都覺得對”“你做什麼我都幫你叫好”的微笑, 而是一種了然的笑。
她想一想也對勁, 張遼跟隨呂布一路顛沛流離,從長安跑到冀州, 從冀州再跑到河南, 什麼沒見過,什麼不知道,她和張郃眼神談判的那點事在並州狗子們眼裡根本就不算秘密。
“辭玉將軍難道擔心張儁乂是反複小人?”
“嗯,”她含糊地應了一聲,“倒也未必, 隻是不可不防罷了。”
張超若有所思了一會兒,“既如此,讓他東進去取範城可否?”
“也不行,駐守範城的荀諶是個很善言辭的人,”她說道,“壞心眼可多了。”
“既如此,不知何時……”
“不急,不急,”她擺擺手,“倉亭津早晚會回到咱們手裡的,現在先把張郃的問題解決了。”
聽她這樣說,張遼便很自覺地上前了一步。
……真是有經驗啊!
“派些斥候,要謹慎精明的,小心著去張郃營外看一看,”她說道,“有事立刻回報。”
臧洪看看張邈,張邈看看張超,張超若有所思。
於是兩位都沒把技能點點到戰爭學上的大佬發問了,“會出何事?”
張遼仍然是笑眯眯地,點了點頭。
太陽漸漸升得越來越高了,於是地麵的溫度也越來越高,泥土裡的腐臭氣息被熱氣烤了出來,仿佛有了實質的顏色一般,變成了一團灰色的薄霧。
這濃烈的臭氣原本應該是隻在濮陽城下有的,穿過那片攻城區域後,霧氣就散了。
但張郃總覺得它粘稠地粘在了他的鐵甲上,不僅如此,還尋隙迂回地順著甲片往裡鑽,穿過絲衣,貼在了他的皮膚上。
他原本應該洗個澡的,洗個澡將這股臭味去掉,但當轅門為他大開時,張郃忽然臨時打消了這個念頭。
等一等也行,他想,河水的水位下降了,井水也是如此,他今晚是一定要沐浴一次的,不必讓士兵為他打兩遍水。
“儁乂,事情如何了?”
當他走進中軍帳時,不到片刻高覽便匆匆趕來了,揮退了帳內的親兵,又要他們在外把守,一切穩妥之後,立刻就發問了。
“還好,還好,”張郃含糊地應了一句,“我不在時,軍中可有什麼變故?”
“如何還會有變?孟岱的部曲已被你殺儘,區區百十個親兵,自然都已經被處置了,”高覽這樣輕描淡寫道,“他的帳篷自然是沒人敢去的,人人都知道你二人不睦,他又犯了那樣的大事,現下必是將他捆起來了。”
張郃那張黝黑卻沒有血色的臉上,似乎突然有了一點神采,“孝智,我知道你素來是穩妥的,咱們還有一件大事要辦。”
不等高覽的回應,他便立刻接下去了,“派咱們的本部兵馬,將各處轅門的衛士換了崗,要幾時才完?”
那漢子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大營還是小營?”
大營共三座,小營十五座。
“自然是小營。”
高覽默然了一會兒,“怎麼也得過午了。”
“那我便未時升帳,你我親兵,並作一處,如何?”
高覽默不作聲地盤算了一會兒,“行自然是行的,但若要隱蔽些,還須申時……”
“申時不行,”張郃道,“中軍帳燈燭點得早。”
他緊緊地盯著高覽,直到最後對方點了點頭。
“都依儁乂,我去籌謀便是。”
他眉頭緊緊皺著,整張臉看著愁苦極了,哪怕張郃伸手過來,握住了他的手,高覽也仍是無法展眉。
……他們要做下什麼樣的事啊。
“你去濮陽,”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後,轉向了一個看似不相乾,但又極其想乾的問題,“可見到陸廉了?”
張郃微微點了點頭,“見了。”
“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中軍帳裡靜了一刻,而後高覽感受到摯友的手收緊了。
那一定是個令他感到棘手的人,高覽想。
但張郃最後隻說道:
“是個能保你我將來前程的人。”
這位能保他們前程的人,正坐在廊下發呆。
傳聞陸廉在自己軍中時,是位肅正莊重,勤於庶務的將軍,她能記住每一個士兵的名字,也能核對功曹交上來的每一筆賬務。
但在送走了張郃,回到府中之後,其餘人各有各的忙,隻有她回到了臧洪為她準備的客房,沒有讀書,沒有看地圖,也沒有找人來聊天,甚至連吃吃喝喝都沒有。
她坐在廊下,對著滿院子略顯枯黃的青菜發呆。
“聽聞臧使君也是因為圍城的緣故,才種了這些……”
“嗯。”
小五轉來轉去的,似乎很想引她多說幾句話,揣度一下主人到底是怎麼了。
“廚房那邊新炸的點心要出來了,”小二忽然又想起一個問題,“小人為將軍端來一盤?”
她搖搖頭,“不必。”
兩個美少年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那……廚房過一會兒必來問將軍,晡食想用些什麼,”小二嘰嘰喳喳地說道,“將軍早上用了那些朝食,必是很喜歡濮陽城中的口味,不如晚上加一個……”
他眼睛又黑又大,亮亮的在她麵前閃來閃去時,兩排小白牙也跟著一起閃,聒噪得像清晨院子裡跳來跳去捉蟲子吃的鳥兒。
隻是聒噪了沒幾句,就被小五拉走了。
於是陸懸魚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繼續在那裡衝著天上望。
她自然沒有看天的愛好。
但她在濮陽城中,的確也望不到張郃營中都在做些什麼。
天氣這樣熱,士兵們下午一般會有一點休息時間,他們可以在背陰處躺下聊天,偷偷地賭點什麼,又或者乾脆鋪上一張草席,舒舒服服地睡一覺。
這樣的時候,站在烈日下麵看守轅門的衛士就顯得特彆辛苦,以至於當張郃高覽的本部兵馬跑來替他們站這一班崗時,兵卒們甚至是感激涕零的,校尉們見了也沒有多問。
有那麼一兩個精明的司馬或是功曹問了起來,換來的就是隱秘的嘀咕。
張郃孟岱自去爭鬥,與他們有什麼乾係呢?
快將濮陽城攻下吧,他們也許久未見妻兒的麵了,今年又旱得這樣厲害,小軍官關心自家田地的收成,將校們則思索著要不要趁田價便宜,給小閨女再置幾畝田產當嫁妝。
他們就這樣,穿著中衣,甚至是解開了中衣,袒露著胸腹,躲在陰涼的帳篷裡一邊喝水,一邊扇風,一邊愜意地聊這些瑣碎事時,忽然有兵士跑過來了。
“將軍有令!未時升帳!軍中司馬以上者皆至,不得延誤!”
張郃的那身鐵甲一直沒有換下,但或許是他心中的確靜極了,額頭上竟然也不出汗。
他就那樣從容地指揮著親兵們將後帳的雜物挪去其他帳篷,好騰出一塊寬敞的區域備用。
高覽走出帳外時,忍不住回頭看了這位冷靜得幾近可怕的主帥背影一眼。
這個人並不瘋狂,高覽想,因此那些言辭應當是可靠的。
“你信陸廉?”他那時不可思議地看著張郃,後者略一思考,便輕輕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