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我信她,”張郃說,“她這人精明極了。”
“你既不信她,又忌憚她的精明,為何孤注一擲?”
“她既是個精明人,又有天下人望,自然知曉輕重緊急,斷不會無端對降軍下手,毀了自己的清名。”
她靠在廊下,不知何時睡著了。
這本就是午後,哪怕是仆役到了這個時辰,也要避一避熱氣,躲起來打個盹,因此陸廉將軍就那麼坐著睡著了,一點都不稀奇。
仆役和婢女都悄悄地退下了,連兩個美少年都離遠了些,生怕驚到她的好眠。
隻是手邊放著一盤小二和小五敲好的胡桃,引來了不速之客。
一隻花鼠跑了過來,小心翼翼地先觀察了一會兒,然後便一個衝刺跑到果盤麵前,抓起了胡桃仁就往嘴裡塞。
胡桃仁堆成的小山缺了一角,立刻發出了輕輕的響聲,引得閉著眼睛坐在那裡的女子皺了皺眉,嚇了警覺的花鼠一跳。
但她皺眉,並非因為這隻活潑的小東西跑來偷她的堅果。
她心中憂慮而不安地等著張郃營中的消息,因此做了個夢。
天陰沉沉的,風吹過時冷極了。
她騎著馬,恍惚地穿過一片戰場,穿過無數尚未安葬的士兵屍體之間,他們是已經死了的,而且死了很久,她一眼就能認出來,偏偏都要睜著眼睛,看著她。
可是她一點也沒有感覺到害怕。
天下哪一座城池被攻打時不是這樣呢?這有什麼稀罕之處呢?
那些士兵生時尚不能敵她,死了之後又有什麼能耐?
她就這樣繼續騎著馬,繼續前行。
水漸漸漲起來了,沒過了屍體,於是那些眼睛漸漸也藏在了水下,繼續望著她。
她無動於衷地走過了這片寂靜的墳場,走進了下邳城。
有縞素從水中升起,撲麵而來。
下邳城破,劉備戰死,這座城在為他戴孝。
那些坐在房頂上的男女,那些泡在水裡的老少,他們都身著麻衣,都默不作聲地看著她。
他們的眼睛裡終於帶上了恐懼。
……這是何必呢?她雖然來晚了,但畢竟還是到了。
她恍恍惚惚地笑了。
“該升帳了,”她輕輕地說,“將諸位都請來,一個也不要落下。”
她身側的汙水裡升起了一個又一個的身影,他們的麵目熟悉而蒼白,他們都那樣痛苦地望著她。
可她是他們的將軍。
於是他們應了。
陸廉轉過頭,微笑看向張遼、田豫、太史慈,“不世之功,就在今日。”
這座城在戴孝,她也要戴孝。
她坐在中軍帳裡,看著另一些熟悉的麵孔魚貫而入,那些已經許久不見,卻仍然令她感到親切的麵孔。
她看到了美須髯的二爺,看到頭戴玉蟬冠的三爺,看到身材魁梧的子龍將軍,他們都板著一張臉,左手緊緊地握著劍柄;
她又看到了糜竺、徐庶、孫乾、簡雍、以及糜芳,簡憲和先生的臉上沒有微笑了,而糜竺的臉色更加可怕,糜芳沒有施過粉的臉蠟黃蠟黃的,憔悴極了;
她還看到了孔融、臧霸、諸葛玄、還有陳群,他們看起來並不悲傷,也不憤怒,他們隻是憂慮極了。
……有什麼值得憂慮的呢?
田豫已經布置妥當,帳外到處都是她的士兵,帳內又有張遼和太史慈在側,她自己也是不世出的頂級劍客,她有什麼值得憂慮的呢?
最後一個走進來的是禰衡,他的眼睛裡滿是譏諷地望著她,她覺得有些刺眼,便轉開了目光。
“今日請諸位前來,是有要事相商,”她輕輕地開口了,“主公已死,匡扶漢室的未竟之業隻能由我來完成,因而不得不忝居上位,未審諸位意下若何?”
誰讚成?誰反對?
幾名武將的臉上露出極其憤怒的神情,長劍出鞘,向她而來!
主公究竟是如何死的?!主公尚屍骨未寒,她卻已生了奪權之心——
有怒罵聲,有摔杯聲,有腳步聲,有兵戈相交的金石之聲。
天這樣陰,連帳篷裡點起燈燭都不能將眼前照亮,那一蓬血花卻明亮極了!
他們是不會降的!
他們寧可拋灑這一腔熱血,也絕不會投降的!
她輕輕地甩了甩劍上的血珠,身側之人也沉默地收回了環首刀與手戟,隻有麵前那些士兵們還不曾收刀,刀鋒向著在座的每一個人,一動不動。
關張趙都死了,現在,她的目光轉向了那些沒有喊出聲的人。
那些人是站在她這一邊,還是關張趙那一側呢?
她拎著長劍,走向了他們,走向了陳群、徐庶、糜芳,走向那些對她露出了鄙薄、憐憫、痛苦神色的人。
她走進了那濃重而酷烈的金紅色光芒之中。
“將軍!有斥候回來了!”
金烏西斜,殘陽仿佛一篷鮮血,塗抹在天幕下方。
這名親兵跑進來時是頗為快樂的,畢竟等了大半天,總算有點消息了,他以為將軍應當也很快樂,卻沒有想到擾了她的夢。
她睜開眼時,眼神幾乎是驚恐地望著他,額頭上的汗水聚成了溪流,臉色慘白得像是死人堆裡爬出來一般,那一瞬間好像有人在掐住她的脖子,將她與生者的世界完全阻絕開了。
“將,將軍?”小兵立刻就結巴了,“將軍身體有恙?”
她突然開始呼吸,大口大口地喘氣,說話就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嘴唇也抖得厲害,“沒有,你說!”
“未時剛過,張郃營中便有喧囂!”小兵說道,“現下已經安靜了!”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話。
“好,我知道了。”她說。
那些不願投降的冀州人,那些校尉、司馬、主簿、功曹,那些明確表示反對的,和沒有明確反對,卻露出了反對神色的,那些忠於袁紹的,那些想要歸家的!
太陽下山之後,他們都會被裝上小推車,運出營去,扔進石子岡裡。
如果張郃更殘忍一些,那些人也許連頭顱都不會留下,這樣袁紹就不知道哪個是忠臣,哪個是賊子。
——這就是她暗示張郃做的事。
她必須要確保張郃的軍中不會有人動搖軍心,不會有人危害到青徐,不會有人因為忠誠而在未來的某一天裡,為她帶來致命一擊。
這場清洗是必要的,陸懸魚想。
她不必將話說得清楚明白,她不必背上殺降的罪名,她要張郃在投降時將這些隱患全部鏟除掉。
她是不必在爛泥裡打滾的!
那個冷酷地下令屠.殺掉自己同袍的,在爛泥裡打滾的,僅僅是張郃而已!
她這樣恍恍惚惚地回了屋子,從隨身的藤箱裡翻出來了一隻匣子。
匣子裡的斷劍無知無識,一聲也不吭地躺在那裡。
她伸出手去摸了摸,劍身依舊明光錚亮,半點鏽跡也沒有,仿佛隨時在等待她的重鑄。
黑刃已經沉寂很久了。
她聽不見它的聲音,感受不到它的力量,但它的精魂似乎仍然在注視著她。
它欣慰極了。
而她在陰暗的屋子裡,撫摸著那柄劍,長長久久地沉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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