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郡士庶皆心向朝廷,”她說道,“未必會懼賊勢大。”
中年男人搖了搖頭,“有必勝之將,無必勝之民,你該起高城深塹,以備戰時。”
陸白咀嚼了一會兒呂布話語中的含義。
“溫侯是擔心我軍中女兵無出城征戰之力?”
呂布盯著河麵想了一會兒,“要看來奪倉亭津的是什麼人。”
袁紹精兵善於攻城,鮮卑烏桓善於馬戰。
高城深塹聽起來是為前者準備,但如果來的是後者,以她的步兵營而言也很難敵得過。
她不能過多指望阿姊的援軍,因為濮陽城三番五次擊退了袁紹的兵馬,勢必要麵臨袁紹本人的怒火。
“我見過袁譚怎麼攻城,”她說道,“但我不曾見過胡虜,我隻聽大父講過。”
這個手刃她大父的男人沉默了很久。
“他們與咱們不一樣,”呂布重新開口時,語氣聽起來仍然很溫和,“和連死後,鮮卑無共主。”
陸白心念極快,一瞬間便理解了呂布在暗示什麼。
“蒙溫侯指教,”她情真意切地行了一禮,“感激不儘!”
呂布平靜地望著她,於是陸白的身形與容貌似乎又漸漸退回了被小陸收留時,兩隻眼睛大大的,滿是眼淚,氣憤又害怕地瞪著她的模樣。
此時的她在微笑,神情也越來越像一個將軍了。
她五官高鼻深目,肌膚皎潔異於漢女,因而帶著一種不同尋常的美豔,與呂姁清秀端莊的漢女之美是不同的。
但呂布還是忍不住地想,如果阿姁還活著,活到二十餘歲時,是不是也該這幅模樣,這樣神情?
若是她成了一位女將軍,來請教自己該怎麼擊退鮮卑人,他一定會哈哈大笑,披上他的甲,拎起他的槊,騎在馬上告訴她,什麼也不必擔心,有父親在,那般胡兒豈敢放肆!
可如果她想的話,他也一定會帶她上陣,要她親眼看一看,大漢騎兵縱突騎擊的奧妙與精髓!
呂布沒有回應陸白的道謝,他身形略有些蹣跚地轉身離開了。
他已經將陷陣營和高順留給了陸廉,身邊隻帶了數百老兵,名義上護衛天子,實際有張郃高覽的萬餘士兵在,他的兵馬更接近儀仗隊了。
他的權勢在迅速地消減,公卿們也待他愈見冷落,隻有楊彪父子和寥寥幾人還常與他來往。
若是在從前,呂布會覺得憤怒,覺得自己被冒犯和羞辱,但現在他卻覺得這樣很好。
之後所有的事,都同他沒什麼關係了。
在皇帝自倉亭津渡過黃河後不久,已經影響了黃河兩岸,綿延千裡的旱災終於得到了一個緩解的機會。
下大雨了。
天地間似乎到處都是水幕,積攢了大半年的雨水在短短數日之內便傾盆而下!
已經乾涸的河道裡暴漲而起,先是潺潺溪流,後是湍急的河水,最後終於彙聚成山洪,咆哮著,呼喊著,自太行山而下,肆無忌憚地企圖撼動每一棵樹,每一間房,每一片田地。
農人在最初的歡呼之後,便陷入了無邊無際的恐懼之中。
為什麼會下這樣大的雨!
為什麼起了山洪!
水漫過河堤,漸漸進了村落,它並不冰冷,甚至幾乎可以說是溫熱的,帶著這種詭異的熱度,帶著渾濁的汙泥與穢物,蔓延到了四麵八方。
牲畜喝了不乾淨的水,一頭頭地死去。
人在這樣不乾淨的洪水裡煎熬著,也漸漸地死去了。
先是家中的老人,而後是幼童,再然後便是青壯年,儘管下痢不止,卻還硬撐著一口氣。
“洪水退了就好了,”那些急劇消瘦下去的農人這樣安慰彼此,“洪水退了……補種一點,補種一點什麼東西,咱們還能把家業重新操持起來。”
當已經飽受摧殘的百姓驚喜發現暴雨已消,太陽又重新出現在平地上時,有急促的馬蹄聲與太陽一起出現在遠方,並且比太陽腳步更快,也更加冰冷。
有些愚笨的農人還在迷惑地踮起腳探望時,機靈些的已經慌亂地逃回家中,翻出最後一包粟米,以及唯一一件完好無損的衣衫,領著家人便要逃走。
而更機靈些的連妻兒父母也拋下,隻顧著自己,匆匆地翻過田野,想要找個地方躲藏起來。
但他們的命運都是相同的。
那些科頭披發,穿著破爛的鮮卑騎兵衝進了他們的村莊,並且極有耐心地將田野間,水溝裡,灌木下的農人找了出來。
他們剝光了男男女女的衣衫,像對待牲口一樣地將他們聚集起來,殺死老人和不強壯的人,其餘用繩子捆住雙手,套住脖頸,由少量騎兵押回已經被鮮卑人所據的河內。
至於他們的糧倉,他們的牛馬,他們的房屋,全部都順理成章地變成這個鮮卑部族的財產了。
他們聽說了大袁公的征令後,立刻便揮師南下,自河內而出,第一個衝進了東郡!
這裡所有的土地和子女,都是他們忠誠的獎賞!
“大袁公有令!”他們用並不標準的漢話大聲嚷道,“你們以後都是我們的奴隸!這裡也是我們鮮卑人的土地了!”
“豈有天理了嗎?!”有人目眥儘裂“這裡是大漢——”
他的話沒有說完,半個頭顱便落在了地上。
為首的鮮卑頭目擦拭了一下自己的長刀,周遭響起了一圈叫好聲!
他站在十數年前曾有許多諸侯歃血為盟,發誓要以死護衛的土地上,站在酸棗城下不過數裡的土地上,猙獰地大笑起來!
“你們那個大漢,早就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