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子渡河的第三天, 濮陽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沛相陳珪。
儘管托名沛相,但陳珪因為年紀已高,再加上沛國本就在徐.州的核心區域內,有各路地方官治理, 老爺子也就不怎麼管事, 平時專心頤養天年,時不時也會與孔融或是陳紀治一治經學。
但天子駕幸徐.州, 劉備又遠在宛城不能回來, 整個徐.州有資格代表劉備迎接天子的, 就隻有他了。
不僅是因為他年紀高,一家子的兩千石,更因為他出身下邳陳氏, 是整個徐.州士族的領頭羊,他出麵比關張趙陸這一班武將更有分量,也更能含蓄地表明本地世家對劉備的支持,以及對天子駕幸徐.州的恭謙與歡迎。
從下邳到臧霸營寨這一段路十分顛簸辛苦,也不知道老爺子是怎麼撐下來的。但他精神頭竟然還頗足,在皇帝渡河繼續向東南而行時, 這位神奇的客人就出現在了濮陽城下。
“老爺子一直跑得挺快的,”在出門迎接前,她這麼小聲和身旁人嘀咕, “當初我求學於他門下時,他也是不聲不響地跑了五十裡路,到小沛來見我。”
那時的陳珪精神頭真是特彆夠用,但當車子停穩,仆役擺好車凳時,扶住仆役的那隻手瘦骨嶙峋, 上麵點點老人斑十分鮮明。
“暑氣炎熱,陳公何以親至?”她連忙也上前扶了老人一把,“若有急事,遣一使也罷了!”
陳珪走起路來顫顫巍巍,斜她一眼的氣勢還很足。
“將軍尚不知死耶!”
……她被吉利話噴了一臉。
老頭兒坐下了,蜜水不喝,但也不喝純的熱茶,他要喝加了蜜的熱草藥茶,還要自己那個坐具,於是仆役又開始瘋狂地跑來跑去,忙前忙後。
終於一切安頓下來,可以好好說話了。
“陳公,我何事當死?”
“袁紹起三十萬大軍南下,”陳珪道,“將軍知否?”
她沉默一會兒,比了兩根手指,“二十萬。”
……老頭兒怒氣衝衝地瞪著她。
“也未必就死,”她連忙改口說,“我有心將東郡作前線,阻擋袁紹南下之兵。”
“擋得住?”
“你身邊隻有臧洪與張邈的萬餘兵力,”陳珪說,“我豈不知他二人是什麼人?臧洪誓守窮城而無變通,張邈坐不窺堂卻無謀算。”
……她搓了搓臉。
“倉亭津亦有臧霸陸白鎮守,我也已調集北海兵,很快至此。”
老頭兒冷冷地看著她。
這種目光超出了嚴厲,甚至帶上了一股威壓。
她坦然地與陳珪對視了一會兒,後者終於冷哼一聲,“將軍以為青徐兩地可為後援嗎?”
陸懸魚愣住了。
“不可嗎?”
這個老人從袖子裡掏出了一封帛書,丟到了她的麵前。
這是一封投誠信。
信中先是拍了一通汝南袁氏四世三公的馬屁,從他父祖的光輝曆史開始講,直到他曆經大小無數陣仗,終於雄踞河北的豐功偉業。
然後筆鋒一轉,講起了自己對袁公的仰慕之情,赤子之心,“如嬰兒之望父母”,隻恨黃河隔絕,不能投奔,因此雖身在徐.州,但心已在袁公帳下。
最後語氣誠懇地明示袁公,若袁公領兵親至下邳,百姓們(以及自己)必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啊!
……中間還穿插了一點天子被呂布劫持來徐.州,致使朝廷蒙塵的種種悲歎。
總而言之三個字:盼!王!師!
如果說袁紹的檄文她讀完之後是破口大罵,這篇投誠信則讓她從腳底起了涼氣。
——這是下邳陳氏的投誠信。
眼前這位老人剛剛代表了所有支持劉備的徐.州士族,滿臉歡欣地迎接天子駕幸徐.州,轉過頭就丟出了這樣一封信。
是下邳陳氏出現了叛徒嗎?
她試探性看向老人時,陳珪用冰冷的目光回答了她。
不是,這不是某一個叛徒所寫,這是陳珪的態度。
“……為何?”她問道,“陳公為何如此?”
“非我一人如此,”陳珪冷冷地說道,“還有許多人的信已經送到鄴城了。”
下邳陳氏並非彆家。
他們不僅是整個徐.州最有名望的家族,而且也是與主公、與她結下深厚情誼的家族。
她永遠不能忘記坐在一群子弟之間,緊張地打瞌睡,提心吊膽地偷吃零食,以及被陳珪突然叫起來罵一頓,拎去同陳衷或是陳登一起罰站的經曆。
那間樸素的大屋子裡不點熏香,冬天開了門窗就冷,關了門窗光線又暗,於是每到冬天,她的衣衫都會因為周圍同學們點燈看書寫字,而沾染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變質油脂的氣味。
她覺得那股味兒還挺好聞的。
冬天的燈油,夏天的汗水,以及墨水的臭味,組成了她對陳家最為清晰的記憶。
即使她後來大多數時間留在青州,但每至年節,都會送一份禮去陳家,從不疏忽怠慢。
這些記憶在今日忽然化為了齏粉,甚至因為這種輕蔑和背叛而變得更加令人憤怒!
是因為袁紹的出身比他們這群土包子更高貴嗎?
是因為袁紹寬和待士,樂意讓利給河北世家,而她隻會追索隱戶隱田,打土豪分田地嗎?
是因為她不在下邳嗎?
是因為主公和她都太仁慈了嗎?
她的左手下意識地去摸放在席子一旁的佩劍。
如果是黑刃,會怎麼說?怎麼做?
它會嘲笑她,嘲笑她選擇了一個軟弱的主君,嘲笑她也一樣軟弱!
她原本是可以舉世無敵的!她原本可以用鮮血和屍骸築起高牆,令青徐兩地的世家哪怕是在夢裡,都要恐懼她的名字!
她可以敵過袁紹……二十萬,三十萬,不過都是數字罷了!下邳到鄴城這千裡之路上,她要在路邊一個個地豎起木柱,將那些背叛她的人,那些與她為敵的人,從下邳的城門口,一路掛到鄴城去!
她的心靈一瞬間被這股黑暗而暢快的幻想所攫取,但剛伸出手碰到那柄並無神識的劍,她就立刻驚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