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片帳篷都很靜。
除了司馬家老爺子的帳篷外, 最裡麵的幾間帳篷都是女眷所有。司馬家的規矩十分嚴格,莫說女子,連幼童也不會隨意跑出帳篷, 大說大笑。
外圍是仆婦們的帳篷,而後是健仆、部曲、蒼頭田客們的帳篷,井井有條,紋絲不亂。
因此除了偶爾有幾聲嬰孩啼哭外,隻有這間正在議事的帳篷最熱鬨。
在一群父兄和幼弟們的目光下,司馬懿挨了這一杖也不敢喊冤, 隻能連連叩首。
“大父若欲管教孫兒, 乞兄代行此仗!大父已至耄耋, 千萬珍重身體才是!”
老頭兒指了指這個頭上漸漸起了個腫包的孫子, “他倒能言善辯!”
“孫兒不敢!”司馬懿委屈道,“孫兒隻是擔心大父!今日大父遇險,為人子,為人孫者, 豈不痛心!如何還能眼見大父跟隨軍隊一路顛沛流離, 經受戰亂之苦!”
他說得振振有詞, 那些司馬們互相交頭接耳一番後,就有人期期艾艾地開口了。
“大父, 今日確實險啊!”
“兒孫們也就罷了,隻有大父一人,萬不能再如今日這般涉險!”
“今日胡虜射向大父那一箭, 如射在孫兒心上啊!”司馬懿以袖拭淚,哭了起來,“孫兒死不足惜,但大父哇……”
一帳篷的男人, 先是小司馬們開始哭,而後中司馬也開始跟著用袖子擦眼角,最後大家都小心翼翼看向了老司馬。
老頭兒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小司馬們互相看了一眼,又有人試探性地開口了:
“大父可是看重陸廉,有心結交?若如此,留一一兒郎在她麾下效力,想來也不是什麼難事。”
司馬懿的嘴撇了一下。
這話說的,不就是陸廉多看了他一眼嗎?又忙著給他整理衣冠,又要幫他擦一擦臉,甚至行路時還要塗一遍粉!拿誰當傻子呢!好像他們還能選第一個人出來似的!
老人沒吭聲,一個個地看了過去。
他的確已至耄耋之齡,那雙眼睛看起來渾濁得很,隨時都能昏昏睡去,但此時冷冷地掃了一圈自家子弟,又令他們都低了頭。
“你們哪,也知此為亂世!”他歎道,“士人與庶民何異?”
兒郎們互相看看,臉上露出了迷惑不解的神情。
士人和庶民的區彆?區彆不是大了去了嗎?他們的命特彆高貴,庶民的命特彆低賤,自古以來,不就是這樣的嗎?
那一張張迷惑的臉映入老人眼中,他最後輕輕地搖了搖頭。
士兵那邊的歡聲漸漸低落下去,軍營歸於寂靜,隻有火把,焦鬥,以及隔著山坡的黃河滔滔之聲,永不停歇。
漸漸月華西落,營中又有走動聲了。
先是士卒那一邊,而後是司馬家這一邊,有人抱著木柴走過,有人將靜置了一夜的水從水桶中倒進鍋裡,待鍋中的水咕嘟咕嘟地冒泡時,有人打開了糧袋,一瓢又一瓢地從中舀出粟米,倒進了水中。
當然也有人打著哈欠,在這個東方欲曉的清晨走向營地角落,按照陸將軍的要求,不管是士卒這邊的營地,還是流民那邊的營地,必須都得在統一的地方解手,這是規矩。
一片煙火氣中,拄著鳩杖的老人邁著不疾不徐的步子,走進了中軍營。
陸懸魚在整軍準備出發,而司馬家則是來同她道彆的。
當然,道彆也有道彆的藝術。
比如按照司馬懿的路數,那就是乾脆利落地道彆,趕緊上路,風緊扯呼。
而司馬儁則是另一個路數。
這位老人先是很客氣地跟她寒暄了一下——說的都是大白話,一點也不拽文。
然後表明來意,將軍欲救西東郡的庶民於水火,他想要幫一點忙。
陸懸魚有點迷惑。
“我這裡兵馬齊整,司馬公要如何助我?”
老人摸摸全白的胡須,“我見營中似有不少箱籠,與尋常軍中輜重大不相同。”
她恍然,“鮮卑人雖擅弓馬,但貪圖蠅頭小利,我帶了這些箱籠備以誘敵。”
老人點了點頭,轉過頭去,低聲吩咐了幾句,沒過多時,幾輛輜車就被拉了過來。
“今見將軍高義,我司馬家雖不過寒門草舍,卻也想略儘一點綿薄之力,”老人笑道,“這裡不過是些婦人的衣物與布帛,將軍權且收下。”
……“衣物”和“衣物”之間是有區彆的。
比如說村落泥屋裡的婦人,隻有一件破爛的粗布衣服裹在身上,還不能遮蔽住全身,露出一隻泥腳,半條胳膊,都是常事;
工匠家的婦人就多半要再穿一件,當然還是粗布的,補丁疊著補丁,但儘可能會將身體都遮住;
商賈家的婦人更體麵些,雖然衣服上還是會打補丁,但有些可以穿上染色的衣服了,這很了不得,有些甚至可以穿上絲衣;
士人家的婦人根據家境從低到高,穿的衣服也各自不同,司馬家這些婦人的衣服不僅都是染色的,而且十分精細,她用手摸摸,有些甚至是壓箱底的絲衣,不曾上過身,女紅精細整潔,讓人一見便心生喜愛。
……但送這些婦人衣服做什麼呢?
她疑惑地問出這個問題時,老人笑眯眯地又摸了一把胡子。
“將軍置那些箱籠,又有何用?”
太陽終於從東麵的黃河上升起,灑下一片金紅光輝。
司馬家今天準備繼續東進,她則同高順繼續向西行軍,尋找那些被擄走的百姓。
在上半年的大旱之後,雖然生生旱死了一季的莊稼,但卻不曾旱死大片大片的土地。
土地是不會旱死的,隻要下過一場雨,再下一場雨,田中的野草便會順風長起來,長得又快又好,鬱鬱蔥蔥。
這個時代沒有農藥,農人們常常需要一整天彎腰在田中除草,到了該回家吃飯時,累得連腰也直不起來,因此路過夏日的田野時,常能聽到那些田舍翁嘰裡咕嚕的罵人聲。
隻要不曾見到貴人,他們脾氣總是很暴躁的,也許罵一罵田地,也許罵一罵莊稼,也許罵一罵有矛盾的鄰人,說不定回家還要照著娃子屁股上來一巴掌。
但他們都消失了。
她騎著馬,身後跟著訓練有素的士兵,走在西行的土路上,兩邊都是田野,都綠油油的,滿目青翠,其中卻見不到幾根麥苗麥穗。
那綠油油的一片,都是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