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州也是如此嗎?”
高順沉默了一會兒,“我已經很久不曾回並州了。”
“你們在並州戍邊那時呢?”她問道,“那時異族每每來襲擾時,也是如此嗎?”
“胡虜各有部族,相互提防,從不曾這樣傾巢南下。”
她也沉默了。
有斥候忽然跑來,“將軍!前麵有兩條路!都能入河內!”
前麵是一片沼澤,按照鮮卑人的習慣,絕對要繞行。
繞行的兩條路上,南北也有兩座城,北為汲城,南為酸棗,兩條路都通河內,現在都已經沒有了地方官和守軍。
“將軍,他們必是去往酸棗的!”斥候說道,“這條路極近,若往北去汲城,他們卻要多繞個一三十裡路呢!”
她策馬而出,“我自己去看一看!”
過了一會兒,她又跑回來了,“往北!”
高順的陷陣營被治理得軍容很是齊整。
沒有嘀咕的,沒有抗議的,甚至連他們不知不覺間換了一個統帥,從呂布麾下調到了這位女將軍手中,這些士兵也並沒有什麼質疑。
但她憑什麼不信任他們的斥候,將兵馬領到了另一條路上呢?
中層軍官沒有提出這種質疑,而是努力地為她尋找了一些理由。
鮮卑人是自酸棗進河內的,他們也許是怕遇到小陸將軍,因而避走汲城;
汲城既然偏北,自然更有可能遇到袁紹的友軍,輜重車隊相對安全一些;
酸棗這一路他們已經搶過了,回去的路上若是走了另一條路,便可以去汲城附近再劫掠一把;
這些理由被他們反複咀嚼,每一個都似乎很有理由,每一個的理由又好像不那麼充分。
直至鮮卑人的隊伍終於遠遠地出現在地平線儘頭。
當那支隊伍漸漸映入眼簾時,淒愴的哭聲與欣喜的歌聲也被風帶了過來。
那些漢人百姓像牲口一樣被繩子拴作長長的一串,衣不蔽體,身上滿是血痕,臉上也是這般。
他們的眼淚似乎已經哭乾了,留下來的是血一樣的淚水。
他們的嗓子也發不出什麼聲音了,哭聲也嘶啞得如人臨死時的掙紮喘息。
鮮卑人走在這支隊伍的前後,他們騎著馬,唱著歌,若她隻是路人,隻要聽一聽那欣悅而又滿足的歌聲,即使聽不懂其中的含義,也能想象出一張張樸實憨厚的臉。
——豐收了。
他們付出了辛勞與汗水,收獲了這樣多的糧食、牛馬、生民,他們再也不用擔心忍饑挨餓,不用擔心田地荒蕪,他們有了這樣靈巧的奴隸,足以將他們的牲口和田地照料得井井有條,他們簡直迫不及待地想要飛奔回家鄉!同自己的妻兒老小分享這樣的喜悅!
高順一瞬間抓緊了韁繩。
“擊鼓!”她高聲道,“準備進軍!”
長久以來,陸懸魚有個奇怪的認知。
她一直覺得陷陣營是用來打陣地戰,防禦戰,為騎兵爭取進攻機會的。
他們也許軍紀嚴明,但比起悍勇的西涼軍,比起壓迫力十足的兗州軍,甚至比起夜以繼日輪番攻城的冀州軍而言,都缺了一點勇往直前的血性。
但此刻陷陣營一手藤牌,一手環首刀,齊發戰吼,大踏步衝上前去時,她覺得自己之前的那些想法錯的離譜了!
高順在麵對中原諸侯軍隊時也許十分小心,會維持陣線,試探交手,謹慎進攻,但在打異族的時候,這支並州軍無比直觀地告訴她——什麼叫大漢的軍隊!
那條始終在她腦子裡的陣線被完全地撕去了,剩下的隻有以伍為單位,並肩作戰的士兵。
當鮮卑人剛剛衝上來時,先以長.矛拒馬,後以手戟擲向騎兵,刀手再上前一步,頃刻間劈死衝在最前排的敵人之後,讓出剛好一個身位,後麵的弩手已舉起弩機,扳下懸刀!
論起行雲流水,自然得好像並非在打仗,而不過如呼吸一般自然;但若論士氣,鮮卑人的數番衝鋒,依她總該避一波鋒芒,將鮮卑人的主力拉散之後再逐步殲滅,但高順令下,人人不曾後退一步!
觸白刃,冒流矢,連一眼也不曾向後望一望,憑他何等鋒,何樣芒,都隻有折戟沉沙的下場!
天神下凡,無可抵擋。鮮卑人組織了三五次的衝鋒,卻一次又一次被擊潰後,戰局頃刻間便已定了勝負。
那些鮮卑騎兵爬上馬去,瘋狂地向著四麵八方而逃,步兵則拚命地想要將牛馬從輜車中解放出來,好尋一匹爬上去逃命,他們的眼睛裡燃著恐懼的火光,嘴角泛著鮮紅的血沫,他們歇斯底裡地呼叫自己的同伴來幫忙,而同伴在好不容易幫忙解下了一匹馬後,卻一腳踹開他,翻身上馬,逃命去了。
他們再也唱不出那樣淳樸又快樂的歌謠了。
她騎馬立在大纛之下,遠遠地望著這一幕。
當高順從戰場中返回時,他忍不住問出了那個一直藏在心裡的疑惑:
“辭玉將軍究竟如何認出這條路?”
陸懸魚沉默了一會兒,“我的眼力很好。”
她看到荒蕪田野裡的屍體,看到村口大樹下的屍體,看到斷壁殘垣裡的屍體,她似乎看得太多,以至於變得很有經驗了。
“這條土路,兩旁荒草中的屍體是新鮮的。”她回答道。
當她說出來時,似乎有風自荒原上刮過。
帶著那些悲愴而無法安息的聲音,自她耳邊刮過。
“功曹已上前統計,約有五千餘士庶男女,為將軍所救,”高順說道,“那些逃走的鮮卑人會將此役告知附近兵馬,咱們須得儘快回返。”
“給他們解了繩索,略歇一歇,咱們便往回返吧。”
她這樣溫和地說完,見傳令官正準備離開,又叫住了他。
“將軍?”
這個女將軍發了一會兒呆。
她似乎在聽什麼聲音,但在這片荒廢的田野上,除了風聲,哪裡還有什麼彆的聲音呢?
“咱們隻帶百姓回去,不要帶俘虜走,”她聲音平靜,聽不出喜怒,“他們喜歡這裡,就讓他們永遠留在這裡。”
似乎就在她說話的時候,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