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水以南。
太史慈紮營的地方是片地勢平坦, 水土豐茂的平原,有許多小樹一棵接一棵地長起來,抽出枝條, 舒展綠葉, 雖然還顯得頗為稚嫩,但隻要望一望,便能令人想到它們未來將會長成一片繁茂的樹林。
在這片林下,有灌木,有綠草, 有野果上浸出一層晶瑩的露水,有小鹿跑過來,輕輕地咬住, 一麵東張西望, 一麵連忙將它吃掉。
而在這些生機盎然的景象下, 溝壑與田壟正在漸漸被大自然溫柔的手抹平,再過一年,再過一年,待這片樹林長成後,除了那些斷壁殘垣之外,再也沒有人看得出這裡曾有萬畝良田, 也想不到秋日來臨時,那金黃的麥浪被風吹拂的景色有多麼美麗。
那些農人或是撤到千乘以南,或是逃去平原, 總歸都不留此, 於是這裡就重新成了各種飛禽走獸的地界,隻有那條長長的,一直向北的土路上傳來車輪的響動時, 土路兩旁的草叢樹林中才會驚起飛鳥,一麵罵罵咧咧,一麵提醒正在吃草的小鹿快快跑開。
當諸葛亮將目光從樹林中劃過時,他正看見一隻屁股上印著白花,長得像鹿一樣的傻乎乎的東西在瞪著他。
於是這個少年忽然起了頑皮的心思,借了一張弓,彎弓搭箭,向著那隻小東西的頭頂射了一箭!
……它逃了,逃得飛快。
“郎君欲獵得那隻麅麼?”有隨從立刻熱心地問道,“小人替郎君取了來?”
諸葛亮搖搖頭。
“咱們帶的東西夠多了,”他笑道,“我若真想取它性命,也不用這個了。”
這支輜重車隊載滿了糧草,但也有些彆的東西。
——比如說工匠新製得一批輕弩,是改良過的新型號,射擊距離比之前較遠些,可達百步,這就意味著穿甲能力更進一步。
改良弩機是一件大工程,既費人,也費錢。
田豫是不會吝嗇於此的,他雖然是一個生活節儉得幾近的寒素之人,但這兩萬青州兵竟都被他裝備起來了,甚至連糧草也早就囤下了一大批。
他待這位善於機擴的小郎君十分和氣,近似於座上賓,並且隻要諸葛亮開口,他總是很痛快地撥錢撥人。
因此諸葛亮感覺壓力就更大了,一定得帶著這批輕弩親自來戰場看一看。
太史慈拿起了一柄嶄新的輕弩,翻來覆去看了半天,忍不住就笑了。
“子義將軍為何發笑?”諸葛亮有點不安,“這弩有什麼紕漏不成?”
這位將軍笑著搖搖頭,“非也,隻是孔明這月餘間是估量不出它的效果了。”
“為何?”
“袁紹大軍南下須時日,先至者多為烏桓鮮卑那班胡虜,”太史慈說道,“他們多半是不穿甲的。”
諸葛亮皺起眉頭想了一會兒。
雖然這麼說有點不太好,但他製這批弩的假想敵是冀州軍……或者青州軍那個裝備等級的,也就是第一排大多著甲,甚至拿盾牌的兵卒。
……是不是他愚鈍,領會錯了?
“胡人不穿甲……”年輕的小先生很認真地問,“穿什麼?”
“穿破爛毛皮。”太史慈輕蔑地說道。
小先生站在那裡愣了一會兒。
直到太史慈輕手輕腳將輕弩放回匣中,示意軍需小心帶走保管時,諸葛亮又發問了。
“將軍見過那些胡人嗎?”
太史慈笑著點點頭。
“他們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那班居無定所,四處劫掠的胡虜?”太史慈說道,“茹毛飲血的野人罷了。”
一車車的輜重在繼續往營裡拉,這位將軍也準備結束這場對話,去處理其他軍務時,小先生忽然又發問了。
“待得來日交戰,我軍又該如何處置那些俘虜呢?”
如果那些鮮卑人在一場敵寡我眾的戰鬥中落敗,被數量遠少於他們的敵軍牽著走,直至士氣崩潰,四處逃散,漢軍又該如何處置他們呢?
被陸懸魚命名為“長阪坡”的山坡下,正進行著這樣一場單方麵的屠殺。
魁頭原本是有一戰之力的,如果他將這一路的戰利品分給那些小部族,如果他始終保持警惕,也讓士兵們保持警惕,如果他能在趙雲衝陣的第一時間提振士氣,維持住陣線不亂,擋住對麵騎兵的衝擊,並在接下來的戰鬥中分兵抵抗住後方襲來的陷陣營——他的確是可能贏下這一場的。
但戰爭是沒有“如果”的。
當他被一槍挑落馬下,鮮卑軍陷入了無可挽回的潰敗之中。
即使有親隨冒死將他重新背回馬上,他也無法再繼續指揮下去。
於是前來增援的並州騎兵就真的變成了一群牧羊犬,不斷地射殺那些想要逃走的騎兵,圍獵那些想要逃走的步兵。
並州騎兵同白馬義從一樣,在與胡人作戰這一項上都有著無可比擬的經驗和天賦。
他們原本就是大漢為了保衛邊疆不受胡人擄掠而訓練出的軍人。
當一支百餘人的騎兵拚命護著魁頭逃走後,剩下這些不斷被射殺的鮮卑人終於一個個丟下了武器。
陸懸魚趕到時,這片戰場已經被鮮血所浸透了。
無數的鮮卑人——其中許多懷裡,手中,還緊緊握著漢女紡織剪裁出的美麗衣衫——靜靜地躺在長阪坡下。
但還有更多的鮮卑人跪在那裡,一動也不敢動,當他們聽到馬蹄聲,充滿恐懼地抬起頭時,她驚詫地發現,許多人臉上混著泥土和血跡,哭得像個孩子。
——她要如何處置他們?
斜陽西下,營中軍士跑了出來,吃驚地看著這壯觀的一幕。
在這片平原上,無數人摩肩接踵,腳趾挨著彆人的腳跟,慢慢地彙聚到這座軍營而來。
有並州的鐵騎,他們在高聲地用並州方言唱著歌,歌聲豪邁而響亮;
有幽州的白馬義從,他們似乎不甘示弱,也高聲地唱起一首軍中之曲,用以回應;
甚至那些走在後麵的,陷陣營的兵士也跟著唱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