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卑人的兩支兵馬是分開來的, 一支向範城而來,一支向倉亭津而去。
這種操作其實沒什麼問題,陸白和張超大概能猜得出來, 就是一支為主攻,一支為佯攻,再考慮到攻打範城這邊的騫曼沒有攜帶任何攻城武器,這種佯攻多少有點心不在焉, 當然也可能與鮮卑人一直以來特彆簡單粗暴的攻城方式有關。
與冀州軍那種能把三百步外的石頭扔到城牆上的精巧工藝不同, 鮮卑人攻城一般來說就一種方式:
騎馬悄悄接近, 還剩個一二裡時, 騎兵開始慢跑, 跑到三五百步時衝鋒,趁著城牆上的士兵還沒來得及將消息傳達到城門處, 一鼓作氣地衝進來。
與其說這是攻城, 不如說是在撿便宜欺負傻子。
這種模式在草原上也許行,但想進入中原就比較吃力,也就是現在河內被毀, 囤聚在並州的鮮卑人得以南下,才這麼攻打劫掠了幾座城池, 但自濮陽開始, 這半個東郡都已經堅壁清野,戒備森嚴, 是斷然不會給他這樣的機會了。
於是鮮卑軍中的雜胡奴隸們也不得不扛起了長短不一, 質量堪憂的梯子,準備試一試古典攻城法。
“且讓他們攻去,”陸白說道,“我帶些騎兵先去倉亭津。”
張超猶豫了一會兒, “倉亭津畢竟隻有一營,比不得此處城牆堅固,況且依前番交戰看來,步度根亦非魯莽無謀之人,若他當真與騫曼合作一處……”
“我與臧宣高約法三章,他守南岸,我守北岸,我如何能避於城中,臨陣脫逃呢?”陸白笑道,“孟高公且放心,步度根攻營,騫曼是必不會派來援軍的。”
當這個姿態輕盈,麵容美麗的女將軍走進關押俘虜的那座小院時,院子裡的俘虜們一瞬間都惶恐地站起了身。
鮮卑人的神話裡有不少關於神女的故事,索頭部首領拓跋詰汾就聲稱自己在野外見到了美麗的神女,“受命相偶”,而後神女為他生下了愛子拓跋力微,又回到了天上去。這個故事在部族中受了不少背後的質疑和嘲笑,許多人都覺得隻不過是為了替兒子遮掩生母身份卑賤的借口罷了。
天下的婦人長得差不多都那樣,有的美麗些,有的平凡些,什麼樣的才配得上“神女”這種頭銜?
但他們親眼見了這個穿著甲走進院子的年輕女人,都覺得“神女”大概就是這幅模樣了。
兩個女兵走了過來,“校尉。”
她掃了一眼這一圈俘虜,很快將其中一個麵色紅潤些的挑了出來,“藏貊的族人?”
“是,這幾日我們也跟著他學了幾句鮮卑話呢。”
陸白點了點頭,從袖中取出一份帛書,“待敵軍退去後,將這個交給他,放他出城,回去尋自己的頭人。”
兩個女兵互相看了一眼,有人悄悄地走上前一步,“校尉,若胡虜警醒,這信被搜出來,可有妨礙?”
“無礙,”陸白笑了笑,“隻畫了個小像兒罷了。”
太陽還在慢慢爬向中天,天色卻似乎暗了下來。像是遠處連綿山脈處漸漸起了陰雲,又像是揚起了沙塵。但那終歸不是陰雲,也不僅僅是沙塵。
鮮卑人的馬蹄聲漸漸近了。
即使相隔數裡,即使那隻是箭塔上的士兵見到了遠處烽火狼煙,營中的金柝聲也立刻告訴了正在岸邊紮營排隊的老百姓將要發生什麼。
坐在自家小帳篷前的婦人丟下了紡車,轉身去帳篷裡抱出孩子;
修補漁網的老嫗扔下漁網,匆匆忙忙趕回來招呼兒女;
牽著牛去營寨另一邊吃草的童兒,正在給板車更換把手的年輕漢子,所有人都驚得魂飛魄散,然後不約而同地奔向了河邊!
“求求你們!”
那些小吏費儘心力給他們排了順序,要他們依次上船,他們也諾諾地應了。
晚上船有什麼壞處?他們也曾經在帳篷裡一邊喝著寡淡無味的魚湯,一邊嘀嘀咕咕過。
晚上船自然就是今冬的小麥種不得了,但那些先進青徐的說不定也會遇到豪強掠了去當田客家奴呢……他們打了那麼多年的仗,那肯定是遍地鄔堡的吧?咱們晚一點過去,說不定當地官員就反應過來了,就能給咱們安置得妥帖些……
這些自我安慰的話在此刻都變成了蒼白無力的笑話!
他們要上船!他們向前湧著,擠不上大船就去擠小船!那已經在黃河兩岸反複成千上百回的小船吃不住這許多人,立刻就有一艘進了水!可是船將要往下沉,還有人趟在水裡,努力地抱著船舷,不肯放過!
“快下去!快下去!”
“這黃河滔滔!你讓誰下去!”
“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有人在往船上擠,有人在維持秩序,有人扒著舷邊的手被人狠狠地用腳踩,有人在漲水的黃河中翻滾浮沉了數次,便不見了。
當陸白趕到倉亭津時,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副慘絕人寰的畫麵,還有一個正在維持秩序,卻狼狽至極的臧悅。
“快將船開去河對岸!”她竭儘全力地高聲道,“不許船歸!不許再放人上船!也不許留船在岸!”
臧悅在人群之中聽見她這尖利的一聲,不知所措地望向她,“陸校尉!這還有許多人沒——”
“你再這樣遲疑,一艘船也留不下!”陸白怒道,“甲士何在!”
那些船最終是都開走了,並且在這場大戰期間,再也不能回來,其中甚至有兩艘小漁船根本沒能支撐到河對岸,它在河中心湍急的浪潮中顛簸了那麼一下,就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