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沉思的同時, 陸懸魚也在沉思。
那個燈火昏黃的小帳篷裡待得很悶,因此儘管司馬懿很不樂意出去走動,還是起身跟著陸懸魚出去走一走, 透透氣。
……出去也沒忘記要僮仆跟在身後,彆的東西不帶也就罷了,胡牀(床)是必須要帶的。
……其實就是“馬紮”。
“將軍的確應當仔細計較利弊得失,”司馬懿很善解人意地說道, “將軍之兵, 雖多卻雜,與袁紹之土接壤處又極長, 不可不察啊。”
她轉過頭看向他,“仲達以為該發兵, 還是不該發兵呢?”
“荀彧既主動來求,將軍若欲據兗州,自然是應當發兵的。”
發兵的好處有多少, 司馬懿可以給她列個一二三四五的清單出來——當然, 想要拯救兗州百姓是不可能的,司馬懿根本沒考慮過“白打工”這個選項。
他所有的考慮, 都在將兗州作為對抗袁紹的第二條前線上,要在哪裡布防,在哪裡增兵, 在哪裡與張飛的徐.州軍可以分兵兩路,又或者合為一處。
總而言之, 如果能隔著一條黃河與袁紹相峙, 那肯定比現在背水一戰守在東郡要強啊!
他這樣講一講,不知不覺兩個人領了四五個親兵和僮仆就出了營,騎著馬溜達到了臨近黃河的一處土坡上。
河對岸就是兗州, 有炊煙嫋嫋,有婦人站在村口大聲罵孩子;有孩子一邊拽著就是不樂意回棚的老牛,一邊大聲罵老牛;還有個垂頭喪氣的貨郎,一條扁擔挑回去時,看著還是沉甸甸的。
荀彧想救他們,她想,如果是以前的那個她,兩三年前,四五年前,又或者更早以前的她,她也許毫不猶豫地背上黑刃,衝過去大殺特殺一場,反正殺到殺不動時,撒腿跑了就是。
她那時還是“列缺劍”,是劍客,遊俠,當然如果恭維一句的話,也可以被稱為“劍神”。
但終歸是單槍匹馬殺人的人,沒人對她有什麼太高的期望。
她現在有兵馬,有名聲,甚至有爵祿了,她不再是市井間殺豬的黔首陸懸魚,而是食漢祿,田邑三百戶的紀亭侯陸廉了,於是張邈會請她指點兵法,天子會主動暗示她願意與她結盟,甚至荀彧也跑來請求她救一救兗州的百姓。
那麼,她能不能救呢?
如果她有無限的兵力,她想,如果她的軍隊不是一個個活著的人組成的,而是在一個什麼“基地”裡,用糧食、布匹、銀錢之類的資源“種”出來的,她也許會有同天下為敵的勇氣。
進了七月,天氣開始轉涼了,尤其站在黃河岸邊時,河水自西向東,翻滾咆哮,帶來泥沙,也帶來了自龍門一路向南,再穿過壁立千仞的潼關,最終至此的風。
那風是不會停歇的,就像她的時光一樣。
她的腦子裡忽然跳出了這樣突兀,卻又這樣自然的一個念頭:她老了。
她似乎已經不能純粹地去考慮這場戰爭該怎麼打,兗州百姓又該怎麼救,她已不能再像當初的那個她一樣,豪氣乾雲地對自己說一句——隻要能救,就該去救。
她的腦子裡有無數個雜亂的念頭,它們糅雜在一起,最後組成了她複雜而又疲憊的心境。
……袁紹的兵太多了。
她與東郡的眾人齊心合力,打退了一波又一波的鮮卑人,功勞不可謂不小,但也隻不過杯水車薪。
因為還有烏桓各部,他們是袁紹著意拉攏的部族,兵精糧足,絕不與鮮卑同日而語,她必須要擊敗烏桓各部,尤其是為首的蹋頓。
在那之後呢?
這讓她記起數年前,她自江東一路往北打的那一戰,前麵似乎到處都是敵人,她需要拔掉對方一個個營寨,需要攻下一座座城池,疲憊至極,永無休止,卻不能倒下。
而事實是:到現在為止,袁紹的主力還沒有出現。
即使沒有出現,她也必須將另一個不確定的因素考慮進來。
“將軍是在想著張郃高覽的冀州軍嗎?”
……她突然轉過頭,感覺自己的脖子發出了一陣“咯啦咯啦”的聲音。
“你怎麼知道?”
司馬懿微微一笑,“我見將軍的目光自黃河往南,一路繞到東南方向,又往西南方遠去,想來將軍不放心冀州軍,故而令他們孤軍南下,襄助玄德公,現下突然想起,多半也是擔心閻柔若與張郃遇見,再生變故。”
她沒吭聲。
戰爭永遠是不可控的。
每一個不可控都會引發更多的不可控。
她往遠了望,望見有點點燈火,再往遠了望,還能看見泰山餘脈延綿向北起伏的丘陵與小山。
但她無論如何也望不穿兗州,不能看見宛城的戰事究竟如何,不能看見張郃高覽究竟行軍至何處。
她是否攻打烏桓,取決於袁紹的大軍行至何處,也取決於曹操的主力在何處,但她又怎麼能知道呢?莫說是她,就算她問荀彧,荀彧會說嗎?說出來的她信嗎?就算他說了實話,安知曹操沒將他這位子房也算計進去?
司馬懿還想講點什麼,但她搖了搖頭。
這世上怎麼會有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裡之外的人呢?
黑刃也做不到的。
……她這樣頹唐地歎一口氣時,心中忽然起了一個可怕的念頭。
陸懸魚想到張郃的時候,張郃與高覽也在聊起她。
說實話,他們倆對她多少是有點懷疑的。
她是個婦人,這沒什麼,這兩位武將都不是那種迂腐之人,但在他們心中,“軍功封侯”屬實是過於神聖,神聖到他們需要一點更有證據的事實才能信服。
名將多了去了,河北也有無數名將,顏良文醜就不提了,鞠義也是能征善戰,屢建奇功之人啊!
但他們都沒封侯。
當然,江東孫堅孫策父子也封侯了,但人家本身就是一方諸侯,算不得普通武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