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在張郃高覽心裡,總覺得是因為劉備漢室諸侯出身,離天子又近,天子為了拉攏,才不僅給劉備封侯,還要再加上陸廉和關羽。
現下他們既投了劉備,帳下有武將就忍不住地遐想了——憑他們的悍勇,豈不能排在關陸之上?
離襄城還有五十裡處,兵馬紮營。
這一路行軍,其實各地官員糧草還是正常調撥了,沒令這群冀州軍吃過苦,張郃收繳了孟岱的私產後,又拿出來一部分犒勞將士,底層兵卒和小軍官們也還能繼續吃苦耐勞地跟著。
但中層軍官殺過一次,老實了一陣子,現在又開始抱怨了。
“劉備要是重視我們,就該肥羊清酒的伺候著,”有人這樣嘀嘀咕咕,“咱們在河北也是能打的人,打過黑山賊和公孫瓚,豈不比關陸見的世麵多?”
“不錯!咱們這一路上,見到誰的笑臉了?”
“到哪兒不是吃糧領錢!”
“要我說,咱們既然來了豫州,離兗州也不過百裡,投曹公也是一樣的!”
高覽聽過一次,便喝止了他們。
“而今朝廷亦在徐.州,你們不做漢臣,倒要去做賊子不成!”
這一群人便縮起了頭,暫時不吭聲了。
可是再行過一百裡,二百裡,他們便又嘟囔起來。
“其實張將軍和高將軍也未必是真心要投劉備,還不是因為被孟岱欺負?”
“孟岱小人,袁公必是不知情的,”有人立刻這麼說,“咱們何苦被小人所累呢?”
“我全族尚在冀州,要說門路還是有的!要不咱們湊一筆錢……”
湊一筆錢,去尋許攸,郭圖,走走門路如何?
他們確實也是小人,可是小人能辦事啊!
這山高路遠,撇家舍業不提,劉備除了有個天子,哪裡比袁公好了?
看看青州,看看徐.州,哪一點比得過河北豐饒?
再看看這一路上無精打采的守軍,哪裡有河北兵馬那般雄壯?!
嘿!他們背棄了四世三公的主公,倒要給一個織席販履的打工了!
這話隻說了一次,不幸被路過的一個張郃親兵聽見了,轉過頭便告訴了將軍。
於是這幾個在軍中清洗後被提拔上來的部司馬也被二次清洗掉了,身首異處,死得很慘。
但軍中這樣的想法是止不住的。
越往豫州走,越見著田野間滿目瘡痍的蕭條景象,這些兵卒就越忐忑,越後悔。
越往豫州走,張郃和高覽的臉色就越陰沉。
他們最後的目的地是襄城。
襄城並不是襄陽,而是許昌西南百餘裡外的一座小城,當初周襄王曾居於此,因而得名襄城。
在經曆了雙方宛城相峙,農夫械鬥,流言紛紛,天子東巡等等一係列突然事件後,劉備開始北上,似乎準備襲取許昌。
曹操也許看穿了他的計謀,但他還是忍不下去了。
接下來的問題就簡單多了:他需要挑一個對自己相對有利的戰場。
劉備與曹操的決戰就是在這裡爆發的,而且雙方都已經進行了數日的拚殺,從日升打到日落,誰也不肯後退一步,誰也不肯善罷甘休。
——這也是劉備沒能出營三五十裡來迎張郃的原因。
當張郃領前軍先至襄城時,他覺得他一輩子都忘不了這幅景象。
天已經漸黑了,雙方士兵已經漸漸開始撤離戰場,並且儘力將自己這方的傷員抬回去。
有潁水支流繞過戰場,正值夕陽西下之時,河水也映得一片殷紅。
但當高覽策馬再向前幾步時,他發現河麵上映出的光澤並非夕陽,而是一股又一股渾濁而洶湧的鮮血。
有人在翻找屍體時摔倒了,摔在屍體上,但也不以為意。
有的人乾脆一腳深一腳淺地踩著屍體走路,於是腳下總是發出黏膩而濕潤的聲音,但那也並非有意褻瀆屍體。
數日之間,這片戰場上躺了足有萬餘人,他們大概第一天還算敵我分明,但現在已經漸漸不分彼此,並且散發起一種特有的,帶著腥甜氣息的惡臭。
劉備走過來時,身後還跟著一個長須髯的中年武將,看行動舉止是沒有受傷的。
但他那身鎧甲已經被血浸透了,從上到下,連靴子都是濕漉漉的。
劉備比他強些,但不多。
這位織席販履出身的宗室諸侯下意識擦了一下自己臉上的血跡,但他並未意識到它們已經乾涸了。
憑張郃的眼力,不僅能看出劉備臉上的血跡是什麼方向濺過來的,而且還能看出是用什麼武器,以及雙方當時的距離。
“早聞二位將軍之名,今幸得見,足慰平生渴仰之思!”劉備聲音很大,也很熱情地衝過來了,“河北兵馬,果然不俗!”
張郃被他握住手的一瞬,濃烈的血腥氣就排山倒海地撲過來了。
這場景是很不適合露出一個微笑的。
但張郃看看劉備那雙布滿繭子的手,再看看他身後的關羽,終於露出了一個釋然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