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透過樹葉, 一絲絲一縷縷地灑下來了。
那不像陽光,陽光沒有那麼蒼白,也沒有那麼刺眼, 那蒼白的光照在枝葉上,於是舒展而繁茂的翠綠葉片也變得蒼白了。
孫策眼中的一切都開始漸漸褪色。
噴湧的血,半舊的皮甲, 帶了幾根銀絲的頭發,以及刺客手持的那柄刀。
刀柄十分精致華美,上麵甚至鑲嵌了幾枚小小的寶石,當刺客拔刀時, 流麗的刀光劈出了一道虹彩。
但現在這柄刀近在咫尺, 卻已經失了顏色。
隻有陽光落在孫策的眼睛裡, 一閃,又一閃。
他的眼睛裡出現了許多光點, 飛舞著,流轉著,像是在竭儘全力地給他提供最後一點色澤,但它們飛舞得越來越快, 令他幾乎什麼都看不清了。
他看不清眼前的畫麵,聽不到金戈相交的聲音,也聞不到片刻之前所聞到的,清新又馥鬱的草木幽香。
孫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並非這個世界奇異地失去了顏色, 而是他流了太多的血。
那個人全力以赴,將刀又往下壓了一格,刀鋒幾乎快要貼在他的臉上,那人的力氣大得出奇, 像是力能扛鼎的霸王一樣,死死地壓製著他,那真是個勇士!
但孫策立刻又意識到,並非刺客力大無窮,而是自己已近力竭而已。
他們身旁十幾步外的草叢裡躺著另外兩個刺客,那都是孫策的戰績,他大可不必妄自菲薄。
但到最後這一個時,孫策三番兩次想要使出全身力氣來反擊,擋住他的刀,再狠狠地一劍劈下去——他的身體卻好像凍僵了。
他要死在這裡了嗎?
這個恐怖的念頭從孫策腦子裡一閃而過,然後再也無法消失。
不,他不怕死!他十六歲時得知父親的死訊,那時他便披甲上陣了!十年來征戰沙場,他不曾怕過什麼!
但那個念頭一旦出現,就再也無法消失了。
仿佛因為心中有了雜念,孫策好像又能聽到周圍的聲音了。
刺客也很累了,情緒也十分緊張激昂,因此呼吸聲很粗重,還伴隨著緊咬牙關時,牙齒之間相互摩擦發出的輕輕響聲。
他也聽到了自己的呼吸聲,比刺客的急促得多,又輕又急。
孫策在戰場上聽慣了垂死之人的呼吸聲,他心中那個不祥的念頭不僅沒能被他摒棄掉,反而更加清晰了。
——但是不要緊,他對自己說,他身後還有護衛呢!
他們是必定會來的,他們必定能救下他!
那些,那些親兵……那是十幾年來跟隨父親一同出戰的孫家的老兵,他們也願意為他效生效死!隻要他們來了!把這個刺客殺掉,他就可以被他們抬回去,抬到家裡舒服的床榻上,由醫師來治療他的傷……
這個想法一旦出現,立刻像一把火一樣,點燃了他求生的意誌!
他甚至在那一瞬間真的聽到了馬蹄聲!
不是一匹馬!而是很多匹!不是駑馬!而是神駿之處最多也隻遜他的坐騎一籌的戰馬!
那聲音甚至不是他的幻覺!
因為當他聽到馬蹄聲時,正拿刀架在他脖頸上的刺客也突然一滯!
孫策的眼睛似乎又能看到許多種色彩了。
他看見在這片林間空地的邊緣處,在山坳後,確實轉出了許多騎兵,內著皮甲,外披罩袍。
那一具具嶄新的皮甲在陽光下泛著精心保養過的色澤,但比起他們的罩袍仍舊黯然失色。
有翠綠的錦緞罩袍,上麵繡了金線;有碧藍的絲綢罩袍,上麵精心織就了流雲紋;有金紅色的蜀錦罩袍,威風凜凜,在一眾騎兵之中,最為顯眼。
早晨出城時,他一個個地打量過,印象深刻,因此現在隻要餘光掃一眼,記憶深處那些華美絢爛的畫麵都會立刻跳出來。
還有香囊,還有歡呼,還有年輕女郎愛慕的神色,那些原本不該出現在生死攸關的此時的記憶,突然全部都跳出來了。
世家子弟們不約而同地停下了馬。
孫策那樣希冀地望向他們,而他們在遠處那樣冷漠地看。
於是孫策一瞬間什麼都明白了。
他已失去了力氣,失去了視力,失去了聽力,也即將失去對這個世界的全部感知。
唯一能感受到的,是風漸漸冷下來,陽光也黯淡下來,遠處升起了一座高山。
——那是他隱秘地想過,如果有可能,一定要去一次的泰山。
孫策忽然睜開了眼睛。
他的喉嚨裡湧動著低沉的咆哮,他的牙齒間沁出了一層又一層的血沫。
他那雙已經失去光澤的眼睛裡忽然亮起了一層光!
冷酷!明亮!比太陽還要耀眼的光!
隨之而來的是一股令刺客無法理解的力量,猛虎一般突然襲來!瞬間便吞噬了他!
當刺客用儘全力,那一刀也隻能自下而上,從這個俊美的年輕人臉上輕輕劃過,卻絲毫不能減損他的容顏,反而令這個渾身上下沐浴在鮮血中的人熠熠發光時,那個刺客的心中忽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
——上天這樣厚愛這個年輕人啊,哪怕是死,也要死得那樣漂亮。
他心中的感慨沒有人聽得見。
他已經完成了他在主君墳前許下的承諾,他終於可以安心地閉眼了。
幾乎是在他倒下的一瞬,他也聽到了另一個重物倒地的聲音,以及許多紛雜的腳步聲。
那其中是否有泰山府君的腳步聲?
……不。
是那些世家子,是那些世家子圍上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的主君。
他們年輕又漂亮的臉上,全然隻有冰冷的嘲弄。
可是孫策的意識已經漸漸模糊了。
他不想多看他們一眼,他隻想看一看,來的人裡有沒有他的父親呢?
他會穿過迷霧一般的夢境,前來接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