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軍終於現了疲相。
兩翼的騎兵似乎已經撤了, 南側奴隸營外的敵兵也見少,於是烏桓人終於可以吐出一口氣,再深吸一口氣。
這一口空氣並不清澈,也不新鮮, 它炙熱, 因此吸進肺裡隻感覺到一股火燒火燎的鈍痛,至於其中的焦糊和惡臭則完全被交戰雙方忽略掉了。
到處都是熊熊燃燒的烈火, 昨天燒過一次的柵欄, 明明已經泡在水裡, 今天竟然還能再燃起一次火光, 然後終於變得漆黑而酥脆,在某一匹戰馬的踐踏之下, 連一聲巨響都發不出, 就轟然倒地。
他們在營地裡留了幾口井, 起初有奴隸在匆匆忙忙地打水滅火, 後來奴隸漸漸不敢在混戰中上前,於是被頭人點齊人口,再由士兵在後麵用長·矛驅趕上前。
這些披頭散發, 衣不蔽體的奴隸裡有漢人,但也有許多是匈奴人,鮮卑人, 其餘雜胡, 甚至某個戰敗部族的烏桓人。當他們還在奴隸營時, 他們會因為自己的身份和血統而拉幫結夥, 互相仇視。
但現在這種仇恨的眼神已經不存在了。當他們被驅趕著上前,再在漢軍一輪齊射的箭雨中倒下時,他們的身份變得非常統一, 再也不需要分清身份,甚至不需要分清彼此。
他們被扛著藤牌的烏桓人統一壘起來,代替柵欄,成為了新的防禦工事。
那其中甚至也有死去的士兵,但烏桓人也已經不在乎了。
他們踩著他們父兄尚未冰冷,尚未僵硬的身體,咆哮著同青州軍戰鬥!
在這座反複被爭奪,反複被踐踏的大營內外,他們都是如此戰鬥的,他們都不再關係自己腳下到底是自己的同袍還是敵軍!
這片被烈火與鮮血反複洗禮過的原野呈現出一種黑紅交織的色澤,但它最終還是歸於混沌的紅褐色——
戰鬥!永無止境的戰鬥!
蹋頓解開皮囊,用力地灌了一大口清水。
他的喉嚨又一次疼痛起來,並且疼得讓他幾乎無法開口說話,那根細而軟的魚刺似乎令他的喉嚨徹底腫脹起來,於是喝下這口清水時,流經那處傷口的清水似乎一瞬間化為伸進喉管的烙鐵,狠狠地烙在了傷口上。
等到清水落進胃袋裡時,它們變成了鮮血,滾燙沸騰,讓他幾乎想要將它們再重新嘔出來。
但他仍然克製住了自己,並且將冰冷的目光從北方收回。
已經過去兩天了,烏巢的援兵還沒有到。
沒有主力步兵,沒有騎兵,甚至沒有一個穿過敵陣,滿身是血衝進大營的信使。
如果能夠見到那個信使,蹋頓想,他一定要用雙手將他扶起來,再高聲稱頌他的勇氣!於是整座大營的士兵都會知道,他們的援軍馬上就會來了!
但他望向北方,穿過烈火與焦屍,他能看見的隻有密密麻麻的青州兵,那些拿著武器,衣服的領口和袖口滾了紅邊,彰顯劉備“漢室血統”的青州兵。
他們夜以繼日,不知疲憊,不知恐懼地守在那裡,每一次他帶著自己的親軍衝上前,他們就會向後退去。
蹋頓不會中了他們的圈套,他隻要將他們逼退,就立刻返回自己的中軍。
於是片刻之後,青州兵又一次拎著弓·弩,扛著長牌,提著長戟地衝上來,一次又一次,直到他身邊的親軍越來越少,而青州兵仍然閃著冰冷的兩隻眼睛,在烈火中不斷地向他靠近,靠近!
“大單於,他們在漸漸退去,是援軍到了嗎?”
蹋頓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嘲諷的笑容,“就算淳於將軍的援兵到了,以陸廉的貪婪性子,也是斷然不會退的!”
“那我軍該當如何?!”
“咱們得衝出去!”蹋頓斬釘截鐵地說道,“咱們得同援軍彙合才是!”
當他聲音嘹亮地喊出這句話時,仿佛數天前的魚刺一點也不曾在他的喉嚨裡起到什麼作用,他雖然經曆了數日鏖戰,衣袍上沾染了不少血跡,麵色也不如平時那樣紅潤,但他的模樣,他的神情,不曾有半分受到這場戰爭的影響。
他還是那個驕傲的大單於!他是不會敗的!何況現在又來了援軍!
一想到援軍,身邊的烏桓人立刻敲起了盾牌,發出了一聲又一聲的歡呼,這歡呼聲很快像潮水一樣湧向四麵八方,令那些摸不到頭腦的烏桓人也跟著士氣大振起來!
——無論如何,他們一定是將要勝利了!
在這片歡呼聲中,蹋頓忽然伸手抓住了身邊的從弟。
“片刻後我軍齊出,”他低聲道,“你騎我的馬,領兵突圍!”
樓班大吃一驚,“大單於何意?!”
“陸廉隔絕我軍,”蹋頓低聲道,“前番信使未歸,或許已被陸廉所擒,亦未可知!你此去必定要親見淳於瓊,請他派兵援我,否則官渡一失,兗州以西儘歸劉備,袁公如何渡河!”
士兵們呼嘯著衝了出去,其中裹挾著一隊騎兵,這立刻引起了青州軍的注意,有弓兵彎弓瞄準,有騎兵上馬追趕,但那隊騎兵弓馬極其嫻熟,不僅馬兒馳騁如電,這一群騎士甚至還能回頭開弓,與身後追趕的騎兵對射,於是拐過一座山坡之後,他們便失了蹤影。
他們跑得那樣決絕,仿佛已經預感到了接下來會發生的事一樣,即使他們丟下的,是士氣大振的同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