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0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1 / 2)

這條土路特彆乾淨。

程昱是個自視甚高的人, 對他看重的事務也十分高標準嚴要求,因此在他短暫掌管這座城池,並用一場血腥的酒宴暴力接收了城中世家的財富後,他要求那些年紀太大, 無法當做兵卒帶走的老人將這座城池裡裡外外洗刷乾淨。

他們匍匐在地上, 用身軀將冰冷的泥土和凝固在其中的鮮血重新溫暖,他們用顫抖的手拎過一桶又一桶的清水, 將鄄城的每一條道路都清洗出了原本的色澤。

淡青色石板上每一條紋理都纖毫畢現, 映襯著明鏡一樣的天空。

有樹葉隨著秋風的腳步輕輕飄落下來, 在風中打一個旋兒。

城門大開, 映入眾人眼簾的便是這樣美麗的一幅畫卷。但城中沒有婦人抱著木盆,沒有稚童拿著紙鳶, 沒有老人三三兩兩地坐在樹下閒談, 因此這幅畫多少還顯得有點寡淡。

但有了城下的屍體,有了那樣濃烈的顏色, 就再也沒人敢說這幅畫太寡淡了。

程昱的衣袍是黑色的,頭發是白色的,倒在城下棕黃色的土路上, 這顏色原本已經十分厚重——而他又流了那樣多的血。

鮮血在他的周身肆無忌憚蔓延開, 猙獰得像是鬼怪伸出的一隻隻手。

那些複仇而來的兗州士人就忍不住退了一步。

程昱已經死了。

但他不是死在哪一個人的手裡。

他死亡的姿態這樣決然而瘋狂,讓這些原本懷著滿腔怒氣的世家也從心底產生了一絲畏懼。

——曹孟德久經戰陣,他未必會輸在這一場。

——就算他輸, 隻要他回鄄城, 見了這一幕, 難道不會報複咱們嗎?

——可是,他哪裡還有餘力?

那些人圍在一起,低頭看著程昱的屍體, 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他們當中有人在遲疑,有人在膽怯,還有更機靈些的人,已經轉過頭去,看向另一個方向。

在那彩虹一般的旗幟下,許攸坐著軺車,由許多盔明甲亮的甲士簇擁著,來到城門下。

他居高臨下地看了一眼那具屍體,又聽了身側偏將的幾句竊竊私語,臉上便露出了十分痛心疾首的表情。

他甚至下了車,步履略有些蹣跚地來到程昱的屍體麵前,伸出一隻顫抖的手,痛心疾首地喊了起來!

“仲德!仲德!何至於此啊!”

那些圍在最外麵不敢說不敢動的部曲私兵還在呆呆地互相看,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而圍在裡麵的士人已經有咬牙切齒的——若不是彼軍勢大,差點就要罵出來了!

他們當中有人聰明,有人愚魯,有人一貫活得渾渾噩噩,論起學識甚至連那位殺豬出身的小陸將軍也比不過,但他們當中幾乎沒人出生在人丁稀少的家族裡——那樣的家族在亂世中總會很快覆滅——因此他們多多少少都懂一點大家族的生存智慧和人情世故。

他們原本想得很順遂,許攸領兵劫了夏侯惇的輜重和兵卒,那他必是同曹操翻臉了,說不定袁紹也已經與曹操翻臉了。

既然這樣,他們再不必擔心程昱的死,而是可以安心將這一切都推在冀州人身上,然後躲在許攸身後,任他們打生打死,都與兗州人無乾的。

許攸還在哀歎。

不僅哀歎,而且還示意親隨將夏侯惇推了出來。

他緊緊地抓住夏侯惇的手,眼裡的淚水都要落下來。

“程仲德不知道我跟阿瞞的交情啊,我隻是幫他守家,何至於要鬨出人命呢!”

這群豪強偷偷地看了夏侯惇一眼。

他垂著眼,似乎在看程昱,又似乎隻是在出神。

但他的衣衫看著還完好,沒有臟汙,隻是略有點淩亂。

於是這些豪強們更加犯疑心,不知道許攸到底要走一步什麼樣的棋,與曹操又是什麼關係。

……或者說,許攸與曹操是什麼關係,他們現在已經顧不上了。

他們隻想知道,程昱的死和鄄城的歸屬,這筆對於曹操來說是血海深仇的事該怎麼算?

夏侯惇全身都被一股冰冷的憤怒所裹挾著。

他的太陽穴一跳跳的疼,嘴裡也摻雜著一股血腥的苦味。他的眼前一片蒼白,那些人的鞋履和袍角像是從土裡長出來的,漸漸帶上了石頭一般晦暗的色澤。

即使看不到他們的臉,他也知道他們是怎麼樣的神情。

如果他的兵馬不曾離開鄄城,如果主公已經得勝歸來——

不錯!程仲德的確與他們結成了大仇!可即使如此,他們也隻能露出一個怯懦的微笑,如同早春寒風中怯弱無力的嫩芽!他們斷然是無法兵臨城下,活生生將他逼死的!

他雖心狠手辣,但他事君一片赤誠!他不該這般下場!

他不能再去想。

“元讓,你趕緊帶上家小去迎阿瞞吧,一定要說明我的一片苦心啊!”許攸還在喋喋不休,“你送了這許多輜重兵卒給我……兗州困頓若此,我如何能收?!我……我分一成,不,足足兩成給你!你切莫推脫哇!”

所有人都在屏氣凝神,想看一看這個沉默的,麵無表情的曹操心腹到底做何反應。

但他令他們失望了。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