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為者,不過財貨與封賞罷了。
“以將軍之才,縱橫十餘年間未嘗一敗,兵士所獲犒賞封賜數不勝數,他們豈會因坑殺幾個降卒而生一心呢?
“將軍領數千精兵輕騎至此,卻困於流民降卒,延誤戰機,在下實不忍見,故出此言。”
她已經快將魚湯喝完了,司馬懿的話也終於要講完了。
“將軍,不可自誤啊。”
最後一口魚湯落進胃袋,她終於能開口了。
“那幾營的降卒不曾叛,我便不能殺。”
司馬懿稍稍前傾的身體一下子坐回去了,腦袋甚至因為過於氣憤而以一個對常人來說非常困難的角度轉了一圈。
“將軍留他們性命,待他們歸鄉時,卻未必承將軍之情,依在下看,多半將為匪為寇,禍害鄉裡!”
她舉著竹箸,沒考慮好要不要吃那碟魚肉,竹箸就不自覺地叼在嘴裡,含含糊糊地反問了一句。
“仲達先生在我帳下做事,素來矜持,今天到底怎麼了?”
司馬懿眨了眨眼。
她很有耐心地等一等。
那張一貫很冷靜,很淡定,因此總是很體麵的臉上忽然浮現出了一個略有些悲憤的神情。
“難道在下昨日錯看了將軍!”
一切與降卒有關的問題,都可以歸到補給上來。
也就是說如果陸懸魚有充足的糧食和人力,那麼給這群降卒運回青州,再要官吏給他們重新入籍,在嚴加看管下,先租幾年地,再開荒獲得一塊自己的田地,回到正常的人生軌道上來,其實並不是什麼難事。
曆史上這群青州兵在曹□□後離開京畿,返回老家去種田也是有的。喪心病狂準備一路反人類走到底的到底是少數,多數人隻要能脫離這個戰爭的環境,娶妻生子種地做活這些事還是會從塵封的腦子裡翻出來的……畢竟刻在基因裡。
但想回青州有兩種辦法:一種是走陸路,需要穿過許攸的地盤,還需要籌備大量糧草,這就很麻煩。
另一種是走水路,人能坐船就坐船,不能坐船也有沿途的輜重船提供補給運輸。
因此被許攸一截兩段的黃河到底什麼時候能通,對於這群降卒來說就很重要。
但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正在替他們陷入苦戰的,是一群婦人。
範城已經變了一個模樣,如果是陸懸魚看到,也會覺得陌生的那種程度。
城下的土地原本是土黃色的,有一點黏,因為這裡在黃河下遊,黃河每次改道時,都會用泥沙衝刷一下北岸這片平原,為它重新修飾一下地貌。
因此久而久之,北岸的土壤被泥沙壘起來,也同黃河一個顏色了,渾濁,但令人感到親切。
而自範城至倉亭津這十數裡,土地的顏色或深或淺的被這一年以來,反複爭奪這裡的敵對雙方的血侵染了。
黃河是無知無視的,大概無法理解,為什麼這個方便渡河的地方,這個原本是給人類以便利的地方,竟然會帶來這樣曠日持久的死亡。
那些死去的人裡,有許多是年輕人,還有一些是壯漢,幾乎看不見老人和稚童,但經常能見到婦人。
她們也許是從城頭上摔下來的,也許是被戰馬踐踏而過,但更多的人源於一種頗為統一的死法——弩。
陸白站在城頭,兩旁有長牌手隨時護衛,令她得以儘力登高望遠地看一看。
她們是有弩的,她們很擅長弩,諸葛先生為她們製了許多種弩,有輕一些可以隨身攜帶,臨陣殺敵的,也有架在城牆上,射殺敵軍主將的。
女兵們學得很仔細,練得很刻苦,這兩種弩她們都很熟悉。
但是審榮的弩矢另一種。
那位麵目模糊的世家出身的富貴將軍沒有什麼很精妙的手段,他圍城,而後守軍必定要出來交戰,再然後他就會派他的弩兵上前。
那不是一排弩兵,也不是三排弩兵,該怎麼形容呢?
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為之,這支冀州軍的前軍,竟然全部都是弩兵!
弩與弓是不同的。
弓手要開強弓很不容易,需要天賦,需要身體素質,因此一支軍隊要堪稱龐大的編製,才能精挑細選出上千能開一石弓的弓手。
但腰引弩用的是腰腹的力量,因此尋常人也能開三石弩。
這些強弩之所以見得少,自然是因為它們很昂貴,它們是大漢軍隊的製式武器,但因為工藝和用料的限製,軍中也沒有那麼多士兵能配備強弩——至少陸白的大父是這樣講的。
但那一日她的士兵與泰山寇混合著出城迎敵,她是親見了。
她永遠也不能忘記,那鋪天蓋地,力能破甲的寒光衝下來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