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白經曆過數次生死關頭了。
最早的一次是在長安, 有小宮女遞給她一件衣服,告訴她宮中有變,要她趕緊離開。
她那時還很懵懂, 不明白有大父在,為什麼宮中會有變故。
大父是個最警醒不過的人,他身經百戰,在西涼的荒漠中追擊胡人,稍有不慎就會像被他接替的許許多多的將軍一樣, 稀裡糊塗地死在陌生的土地上。
因此他必須時刻注意著天氣的變化,向導的判斷, 地圖與實際路線的差彆,那條標出來的河流是否已經乾涸?又或者雨季時經過一條古河道危不危險?
至於怎樣領導士卒,大父更是有一套心得,當雨季過後, 大父身上那些無休無止反複發作的舊傷終於不再帶給他痛楚時, 他會心情很好地躺在憑幾上,舒舒服服地給她講他是如何收攏人心, 如何令士卒依附。
士卒可以是最忠誠的朋友, 也可能是最薄情的親眷, 因此為將者必須時刻關心他們的動向。
除了這些之外,還有許多許多可以講給她聽的傳奇故事——每當小董白不肯回去睡覺,大父就會拍拍肚皮,哈哈大笑起來。
所以那樣一位名將,怎麼會在自己每日經營的領地裡犯下這樣的錯誤呢?
她很想問一問他。
後來她看到了他, 在一片載歌載舞的燈火與狂歡中,那個主宰國家的權臣像一灘爛泥一樣,被人圍觀、謾罵、踐踏。
他的頭顱就在宮門上, 看著這一切。
於是最後一個臨洮董氏族人記下了這個教訓,沒有什麼名將不會犯錯。
在她成為陸白,帶兵打仗後,她也時時刻刻這樣告誡自己。
她會犯錯,但沒犯過什麼不可饒恕的大錯,她總歸活了下來,可以吸取教訓,以待來日。
但這一場戰爭完全不同。
自黃巾之亂開始,各地諸侯所征募來的士兵多半是不穿甲的,沒錢。
大漢正規軍有甲,但也隻有上半身,護住軀乾而已,因此她見到敵人當中,有人穿皮甲,有人穿木甲,有人穿好幾層衣服縫在一起的布甲,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考慮到健婦營大半承擔的是守城或弩兵這種特殊兵種任務,再考慮到青州還是窮,田豫給她的女兵配備了諸葛連弩,但沒有配鐵甲,所以除了少數軍官有鐵甲之外,大半女兵自己動手,做了皮甲或是布甲來穿。防禦力雖然不高,但也還湊合。
尤其是遇到箭雨這種情況,她們是不靠這身甲,而是靠盾的。
她們有藤條編織起來的小圓盾,還有木盾,都可以抵抗箭雨,女兵們相互配合得也很好,一見到百步外的弓兵彎弓搭箭,箭尖指天,她們立刻就會結陣以待。
尤其是那些木盾,都是她精挑細選,以楸木製成,既輕且硬,即使女兵長途行軍也能吃得消,雖比不過鐵質長牌的堅不可摧,遮蔽箭矢卻是方便至極。
她是有這樣的自信的,她甚至已經想好了在這一波箭雨過去之後,她要下令,讓士兵疾行向前,殺那些弩兵一個措手不及。
而後鋪天蓋地的弩矢就衝下來了。
它們像白晝裡飛馳而下的流星。
但天底下哪會有同時墜落下來的流星呢?那樣密集,那樣刺目,帶著破開空氣的尖銳咆哮,帶著冰冷刺骨的殺意,向著她的女兵而來!
就在那一刹那,她聽到了從未聽過的一種聲音,在耳邊接連迸發開來!
無數張舉起來阻擋箭雨的藤牌和木盾被重弩擊穿之後,紛紛碎裂了!
陸白在那一瞬間愣住了。
她的耳朵似乎被那些木材碎裂的聲音攫取了心神,她愣愣地看著那些碎木紛紛灑灑地落在地上,有軀體壓在上麵,很快鮮血便湧了出來。
對麵的軍隊似乎動了,她應該立刻做出反應的,但陸白仍然在看著這一幕。
她的女兵被弩矢釘在了地上,那不是她們見慣的諸葛連弩的弩矢長度,而是二尺六寸,與一柄劍無異的長度,那樣重的一根弩矢釘在她們的肩上,腿上,身軀上。
她們在她身前,她看不到她們的神情,隻能看到有人伸手想要拔·出弩矢,又摔在地上,爬不起來;有人用力地揮手,似乎想要維持住陣型;有人忙忙地去幫自己的姐妹,將矢杆掰斷。
有人用力推了陸白一把,“校尉可領健婦營撤回鹿角後!留泰山軍迎敵便是!”
陸白又一次聽到了外界的聲音。
她回過神,很想反駁臧悅一句,為什麼要她的士兵後撤,但自己麵前軍陣中的聲音讓她徹底清醒過來。
她們的聲音已經不像人,而像某種痛極的野獸,在死亡極其臨近,卻似乎還能躲避得開的時候,她們的胸腔中迸發出了這種既像預警,又像宣泄的聲音,在這片戰場上混作一片。
對於臧霸臧悅兄弟來說,今日的較量勝負還是未知的。
但對陸白來說,她必須接受這個教訓。她沒有過多的猶豫,也沒有浪費臧悅的時間,很是痛快地應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