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的使者到達鄄城, 並且出發已在路上的消息傳到成陽時,引起了軍中一陣騷動。
不需要城中豪強有什麼態度,軍中有許多兗州士人, 他們在得到曹操的允許後,自發地開始安排人手清掃縣府到城門口的這條路。
這座城是很破敗的,畢竟它從未得到過這樣的殊榮,接待過這許多大人物。土城的城牆確實修補過,但所用泥土的顏色並不一致, 那不到兩丈高的城牆遠看就像打了許多補丁似的。
城外有田,但已經荒了許多,但那些搭在田邊的窩棚並未被廢棄, 還有不知道從哪裡來, 往哪裡去的流民住在裡麵。
當兗州軍出城清掃土路,順便將城下也修整一番時,那些流民立刻神情倉惶地從窩棚裡逃了出來。他們奮力地從裡麵拖拽出一樣樣稱不上家當的家當,比如一條席子,比如兩個陶罐,比如裝了些蘿卜的藤筐, 比如一個病重的孩子。
還沒有下雪, 天氣也不算非常冷,但當那些衣衫襤褸的人哭泣著, 離開最後一個可以容身的居所,來到這片荒野上時, 萬物仿佛都已經死去。
但兵卒無暇多看他們一眼, 他們得趕緊將那些破舊的、殘缺的、不體麵的東西拆掉,裝在車上,再扔進烈火裡, 焚燒殆儘。
他們整修這條土路的行動是很利落的,燒光那些破爛就更加利落。
火光映著一張張臉,那上麵多半有疤,有些還有傷,其中倒黴的幾個不僅有傷,還破了相,火光跳動的映照下,看起來就更嚇人了些。
但他們胸腔裡的心還在蓬勃地跳動,他們還有一個美夢即將實現——比起過去,得勝歸來的那些日子,這個未來算不上美好,但對現在的他們而言,那已經稱得上美夢。
他們已經很久沒打過勝仗,他們的妻兒也很久沒得到過豐足的犒賞,他們又累又餓,疲憊不堪,打順風仗時的雄心壯誌已經不在了,保衛家園的豪情也消耗光了。
現在的兗州兵心裡隻想著一件事,就是等他們到了東郡,主公分給他們的田地能不能離黃河近一點啊?
離家近一點,家裡的老人孩子也能走得動,隻要兩輛板車,到了河邊再花百十個錢租一條船,就能將妻兒老小接過來團聚。
聽說袁公家大業大,很是豪富哇!咱們主公與他關係那樣親厚,必定也不會薄待了咱們……
士兵們就這樣一邊注視著火焰,一邊暢想他們美好的未來。
那些哭泣的流民漸漸走遠了,消失在了荒野的邊緣,誰也不知道他們要去哪裡,能去哪裡,除了城樓上居高臨下注視著這一幕的曹操之外,似乎沒人在意他們。
有士兵鏟了一鍬土,將那些燒儘的渣滓埋了起來。
於是他們最後一絲痕跡也消失了,就像從未來過這裡一樣。
“你可曾聽說過嗎?陸廉當初到平原城時,便是那幅模樣。”
劉曄有些困惑地皺起眉,看向他的明公。
他好像心思並不在鄄城上,他的目光也不在鄄城的方向上。
這個中年人扶著劍,將目光向西,越過了那片水澤密布的土地,繼續向西而望。
劉曄便悟了,“明公是在望向陳留?據說陸廉被困在那裡,不得寸進……”
“嗯,許子遠還是有些本事的。”
“全仗袁本初家大業大,”劉曄嗤之以鼻,“算什麼本事?”
曹操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要這麼說,劉備一個織席販履的田舍翁,能到今天的地步,算不算本事呢?”
這位劉氏宗親還是很不服氣,“全賴麾下有幾員猛將罷了!”
這樣的話沒什麼意義,而且也不是劉曄平時的水平,但落魄至今,這位心高氣傲的文士自然也就憋不住牢騷話了。曹操聽了,又將目光移回來。
“我與陸廉相識,遠比他早。”
他的記憶力特彆好,尤其是年輕時的事,總是不容易忘記的。
因此那個少年雖然容貌有點模糊,但那身破衣服,手裡牢牢抓著的幾條牽豬繩,還有那個上下打量他身高的眼神,曹操都還是有印象的。
……尤其是那個眼神,說不上怎麼回事,反正回憶起來討厭得緊。
曹操還沒有老,因此一路上經曆許多波折困苦,也從來沒有為什麼事後悔過,更不曾幻想“如果能回到那一天,我是不是能將陸廉收入麾下”之類。
那是已經對命運無能為力,因此隻能靠回憶和幻想來度日的老人才會有的想法,他的目光筆直,與他的心誌一樣堅定,隻會看著前方。
但在這個姿態恭謙地等待奪他的家業,逼死他的子房的使者到來的短暫空暇裡,曹操的確這樣恍惚地出了一會兒神。
雖與他自小相識,但比起會向世家退讓的本初,他在內心倒是更讚賞劉備這班人多一些。
田舍翁又如何?殺豬販肉的黔首又如何?這樣的人能乾出這番事業,豈不更有一股英雄氣!
他確實是敗了一陣,但要不了多久,他總能討回來的!
城下忽有騎兵跑了過來。
“主公!使者已在五裡之外!”
有旗幟,有甲士,有軍中從上到下的軍官,還有烏壓壓一群豪強和士人,都跑到了城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