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上沒有傷。
她坐在那裡,坐在無數屍體之間門,她的腳下丟了幾柄傷痕累累的劍,她在屍山血海中鏖戰了一整夜。
可是她身上沒有傷。
那些傳說似乎是真的,司馬懿想,她渾然不像個人了。
但他還是不明白。
“將軍為何不願追擊鞠義?”
“我得先將糧草接回來。”她說。
“將軍已遣青州降卒歸鄉,軍中現下並不——”
“還有那麼多兗州百姓呢,”她說,“他們也得吃飯,也得過冬啊。”
司馬懿一瞬間門就無話可說了。
她坐在那裡,晨光灑在她的頭發上,肩膀上,還有蒼白的臉上,襯得她那樣冰冷而凜然,如同一位真正殺伐決斷的英主!
可她還在糾結那些流民吃不吃得飽飯。
她又說話了。
“這些人,”她注視著那些屍體,“幾乎都是我殺的。”
“將軍勇武。”
她搖搖頭。
司馬懿迷惑地皺起眉頭。
“他們也不曾退。”她說。
那些屍體,沒有背對著她倒下的。
鞠義被她砍斷了一條臂膀,按照她打過的許多場仗,這就算是勝負已分了。
接下來主將就倒了,軍心就散了,士兵就該倉皇逃竄,惶惶而不知方向——這是夜襲啊!
而冀州人扔下了一半的屍體之後,借著那點林中透出來的晨光辨明了方向,還是頑強地扛著他們的主將撤走了。
留下斷後的士兵是鞠義自己的部曲,幾乎沒有幾個是清醒狀態下被俘虜的。
“河北兵馬,如此雄壯!”
撤進林中的冀州人很沉默。
他們雖然勇武,但仍然無法回避這一仗打輸了,連帶他們的主將也受了重傷,隻能被放在門板上抬著走。
許攸在附近布下了許多的營寨,隻要走個幾十裡也就到了。
但他們在水澤中想找到準確的道路並不容易,他們不是兗州人,之前的兗州向導在混戰中早就不知逃到哪裡去了。
好在他們身上也帶了些補給,他們當中也有許多是擅射的弓手,總不會陷入饑渴困頓的境地。
他們時不時地去看看受傷的主將,看他昏昏沉沉,臉色蒼白地躺在那裡,完全失去了知覺,這些冀州軍就咬牙切齒起來,發誓要在下一次進攻中斬下陸廉的頭顱,為他們的將軍報仇!
即使在水澤深處安營紮寨時,他們也還是這樣激憤而不平,因此忽略了周圍一些不尋常的事。
行軍時總有掉隊的士兵,但他們應當會很快跟上來。
而這一次,沒有士兵跟上。
那些因為傷勢和疲憊,倆倆落在後麵的士兵,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也許是迷路了,要轉個幾天才能出來——剛開始冀州人是這麼想的。
但掉隊的士兵一個都沒跟上來,這就很不尋常了。
水澤中有衣衫襤褸的人,紮起了木筏,在一片沼澤和另一片沼澤間門小心地走過。
在一座湖到另一座湖之間門靜靜地劃過。
到了第二天,他們的木筏上就多了些冀州工匠精心鍛打出的兵刃和鎧甲。
他們還是鬼鬼祟祟的,離得很遠,跟在後麵。
冀州人吃力地趟過小腿深的泥濘,他們抬著木筏,也跟著吃力地趟過小腿深的泥濘。
那一雙雙眼睛直直地盯著那些高大魁梧的士兵,看著他們的鎧甲從錚亮到臟汙,看著他們的神情從無畏到恐懼。
——水澤裡必定是有鬼的!
他們聽到冀州人這樣恐懼地嚷嚷。
——否則咱們的斥候怎麼也不回來了!
哪裡有鬼呢?
沼澤裡隻有些不人不鬼的流民罷了。
可他們曾經在這附近的村莊居住,他們曾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他們謹小慎微,一輩子也想不到敢做出這種膽大包天的事來!
可是冀州軍派了成隊的士兵出來巡查,他們就連忙躲開;
士兵回去時隻要有一兩個落單的,就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失蹤了。
那是個很年輕的士兵,隻有二十幾歲,麵目很英俊。
剝光了衣服之後,看他高大而勻稱的身體,就更稱得上一句好兒郎了。
但他們還是冷酷地將他扔進了泥潭裡。
他就那樣漸漸沉下去,一會兒的功夫就不見了。
就像從沒來過這世上。
幾個瘦骨嶙峋的兗州人圍在泥潭邊上,就那麼冷冷地看著一個氣泡都沒有冒出來的泥漿。
“他們與胡人是一起的。”
“他們與小陸將軍為敵。”
“他當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