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民夫自那座擊退了劉勳蔡瑁張繡聯軍的營寨前緩緩走過。
他們在土路上走得很小心, 偶爾會抬起腳看看地下,時不時還會看看兩側在秋冬季已經漸漸乾涸,並且堅硬的土地。
有很長的枯草一片片俯倒在那裡, 像垂死者的頭發一樣,明明已經死在了這個冬季,寒風一來, 卻還輕輕地拂動。
那裡是有很多寶貝的,民夫們又貪婪地望了一眼。
他們在那裡找到過很多死去南兵的屍體,那些屍體的頭顱或是耳鼻通常會被士兵割下,用以帶回營去計功,他們的兵器也會被收集後統一上繳,但除此之外,他們身上能入冀州兵眼裡的東西就很少了。
比如那些破爛的衣服和鞋子, 士卒是不願意要的, 就便宜給了民夫們;
再比如衣服裡麵縫的小口袋中,還揣著幾枚錢,幾塊餅, 士卒們也不會在意,一並被民夫們撿走;
還有那些南兵偷偷帶在身上的香囊,裡麵還裝了一縷青絲,用一根嶄新的紅繩係了, 青絲他們是不要的, 但那隻香囊,那根頭繩,都可以帶回家給妻女用啊,民夫們也笑納了;
尤其打掃戰場是個很麻煩的活計,你不知道那些四散的南兵逃到哪裡, 收了多重的傷,迷了多久的路,挨了幾天的餓,最後才淒慘死去,因此也就不知道在哪裡會發現這樣的驚喜。
他們就是靠著這樣的驚喜來多加幾件衣服,好儘量保證自己不會在這個嚴苛的冬季裡凍死。
忽然就有民夫小聲叫嚷了一句,趁著隊率沒注意,從隊伍裡匆匆跑了出去。
有人拉了拉同伴的袖子,羨慕又嫉妒地望向他。
——那裡前幾日不是搜過麼?
——彆說是那片地,就是泥裡咱們也倔過三尺啊!
——我看他是斷然摸不到什麼的!
他們這樣小聲嘀咕著,突然又收聲了。
因為那個機靈鬼已經彎著腰,匆匆跑回了隊伍裡,腰間還彆著一麵破旗!
“就這麵旗!”民夫得意洋洋地說道,“夠我裁一件衣服!”
這還是一麵染了色的旗!若真拿來裁成衣服,穿在身上,不知道有多威風!
他是看不懂那上麵的紅雲代表了什麼的,就算看懂了,也不會覺得將一位大漢郡守的旗幟拿來製成衣服是一件多麼浪費的事,他原本是可以拿著那麵旗去領賞的!
……當然,賞賜不會太多,因為冀州人也不太看得起那麵旗幟的主人就是了。
有仆役在收拾帳篷。
這座樸素而精雅的帳篷裡沒有什麼金玉製成的裝飾物,隻有許多書籍。
竹簡少,紙張多——而這又不動聲色地顯示出這位主人的尊貴了,因為紙張與印刷術才剛剛時興,他帶在行李中的這許多書明顯不是印出來的,而是那些讀書識字的仆役為他抄寫的。
但荀諶不覺得這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他隻覺得整理行囊很麻煩,即使他全程不動手,隻看著仆役們忙碌,到了暮時,還是令他感到十分疲累。
這種疲累一直持續到了高乾請他同進晡食時,並且因為顯示在臉上而被對方關切地慰問了。
“友若這些時日以來殫精竭慮,出謀獻策,極耗心力,”高乾殷勤地示意仆役為他斟酒,“當努力加餐,珍重身體才是啊。”
荀諶微笑著搖搖頭,“我哪裡稱得上殫精竭慮之評呢?”
“可是又瞞著我,”高乾大聲說道,“我可不比旁人的!”
荀諶微微皺了皺眉。
“元才既如此說,”他複又笑道,“可戳穿我否?”
“我聽鄄城近日有人傳言,劉備身邊親近之人棄暗投明,悄悄以書信往來哪!”高乾嚷道,“此必是友若手筆!”
這位俊美的青年文士又皺了皺眉,“親近之人?哪一位?”
“友若這般明知故問!”高乾道,“正是劉備的從事,劉琰劉威碩啊!”
荀諶抬起眼睛,輕輕地看了這位同袍一眼,那張端正的臉上露出了十足的輕蔑。
“當初為結親之事,我曾出訪下邳,見過那人一麵。”
“如何?”
“既無膽量,又無謀斷,”荀諶嗤笑道,“若我當真有心使此計,斷然也輪不到他。”
對麵那個相貌肖似袁紹的氣派男人失望了,但還是很快找到了一個新的切入點。
“友若眼量既如此高,若真設此計,該寫信與誰?”他笑道,“陸廉可否?”
荀諶搖搖頭,“不可。”
“……為何?”
“其誌甚堅,名爵利祿皆不能動。”
“利祿不能動,這三百馬鎧兵,能不能動?”
仆役抱起酒壺,赤紅如血的酒液緩緩而出,落進墨綠色的玉杯中,波紋層層蕩開,碰壁後又立刻聚攏,凝成一滴血珠,自美酒中飛濺起,又在那一瞬隱進波紋中不見。
高乾伸手去拿起酒杯,臉上的輕佻也不見了,換上的是另一種隱隱藏著殺氣的神情。
荀諶看著他的臉,有些悵然。
“她那樣執拗之人,若要動其心誌,唯死而已。”
這樣一個堅定的陸廉,正在一片山坳後的樹林裡打轉。
風很冷,彆說樹林裡渺無人煙,附近方圓幾裡都是沒有人煙的。
隻有她自己在這裡溜達,身上也隻帶了一根長·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