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劉備軍信心十足, 整兵再戰的消息傳到冀州軍營中時,袁紹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劉玄德枉稱英雄,卻不能辯清濁真假, 終為小人所誤也!”
“清濁真假,原本就是世上最難分辨的東西。”辛評不輕不重地說了一句,郭圖又立刻接上了話。
“何況劉備出身寒微,與草莽輩為伍,難得順遂, 自然忘其所以, 不能度德, 亦不量力。”
明貶劉備, 暗褒主公,很有技巧, 而且十分得體, 看袁紹含笑,微微點頭的模樣就知道這句話說得他很是舒服。
但有人就不舒服了。
“劉琰在軍中能有什麼分量,他縱勸得動劉備,如何能令眾人信服?”
郭圖瞥了一眼田豐,又看了看辛評。
“他自幽州起,追隨劉備十數載,多得愛幸,”收到暗示的辛評笑道, “眾人不服他,難道也敢不服劉備嗎?”
田豐的臉上露出一個怪異而嘲諷的微笑。
“怎麼,劉琰也有二位的本事嗎?”
嘩然!
“田豐!”
袁紹憤怒的一聲暴喝也沒令這位慣會剛而犯上的謀士閉嘴,他不僅出列,而且撩袍一跪, 額頭猛地就砸在了地上!
“主公不可為讒言所誤!”田豐大聲嚷道,“我軍今逢大勝,士氣如虹,進可得許城,退可占睢陽,正兵以待,縱關羽陸廉齊至,彼軍兵甲糧草皆不如我,有何能為!主公偏要聽信郭圖之謀,倚奇兵速勝!殊不知此實為取禍之道也!”
郭圖將手籠進袖子裡,死死地掐住自己的手,麵色漲紅一陣更勝一陣,可他終究是不曾與田豐相罵,而是默默地閉上眼睛,任由兩行清淚流過麵頰。
主公每每見到勢均力敵的罵戰,都會很頭疼,不知道該彈壓哪一方,安慰哪一方才好,似田豐審配那等性情剛直暴烈的謀士在主公麵前素來是很難得到偏寵的。
但郭圖不一樣,他很懂示弱的藝術,也很能得袁紹憐惜。
儘管這一幕被田豐見了,不僅氣得大罵,甚至還從地上爬起來,準備衝過來揍他兩拳!
“郭圖!休作此婦人態!爾素日曲辭諂——”
“哄——!”
主公又一次掀翻帥案了!
他氣得整個人都在哆嗦!
“左右!將田豐的帽冠拔了!”袁紹上氣不接下氣地罵道,“給我趕出去!”
中軍帳裡一下子亂套起來。
有人在勸主公,有人在勸田豐,還有人趕緊湊上去,十分貼心地摸摸主公的胸口。
郭圖站在那裡,繼續默默流淚,中間不忘記偷偷看荀諶一眼。
荀諶與他的姿態幾乎相同,他從始至終都沒有發言阻撓,沒有反對駁斥過郭圖提出的這個戰術安排。
但他站在那裡,一言不發,冷峻端凝的姿態還是暴露了內心。
這讓郭圖憤恨的心裡好過了些。
郭圖原本是想釣荀諶出來的。
這一仗要是勝了,那功勞自然是郭圖的,荀諶隻有丟人現眼的份兒,但要是真那麼不走運地輸了,那他也有九種辦法能讓主公想起荀諶的勸阻就覺得這人看了自己的笑話,心裡很犯膈應……他就萬萬沒想到第一個跳出來的是田豐!
能乾掉田豐,自然也是一樁功勞,可沒乾掉荀諶,這就讓郭圖有點慌了。
尤其荀諶始終一言不發,所有話都讓田豐說儘了,那主公勝了,他郭圖不過與荀諶平分秋色,若敗了,他豈不是要被荀諶踩得死死的?!
當他心裡拚命盤算著自己那高妙的計劃究竟能否成功時,荀諶忽然看向了他。
這位年輕謀士衝他笑了。
不是那種同情的、憐憫的、友好的、傻乎乎的微笑,而是一個又輕又冷,還帶著十足鄙薄的笑。
郭圖的心裡“咯噔”一聲!
可是當他連忙去看主公,想要看看主公有沒有注意到荀諶這個笑容時,主公的目光還在死死盯著田豐!
田豐的帽冠已經被拔掉了,披頭散發,渾然不像個體麵的河北名士了,可他仍是一副目眥儘裂的模樣,他甚至喊得嗓子都啞了,眼睛裡都要流出血淚來!
“主公若不信良言!二十萬大軍將折於小人之手矣!主公!主公!”
決戰地點在汝南與沛相接的平原上,正在劉備屯紮的小城往北不足五裡的地方。
這邊的氣溫比河北偏暖和一點,因此在晴朗天氣裡,冰雪偶爾會融化一點,再在夜間重新與土地凝結起來,一眼望去,與北國的雪原很不相同,其中混雜了許多泥土裡雜物的顏色,比如枯葉,白骨,破布,又或者是一片鮮豔的,與眾不同的紅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