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荀諶說出這句話時, 田豐有些出乎意料。
荀諶一直以來的姿態並不觸目。
他與荀衍出仕冀州,荀彧荀攸出仕兗州,但世人皆知的是曹操身邊那位“吾之子房”, 甚至連袁紹都曾為荀彧的離去而感到惋惜, 荀諶就這樣生活在兄長的光輝之下, 似乎淡泊名利,一心混在冀州這一大群潁川名士中間。
但他畢竟是個很有本事的人,不僅有本事, 還很傲慢。
郭圖長久以來, 曲辭諂媚, 打壓同僚所謀求的,不過是主公的信任與交權, 他為此不惜將整個河北當做內鬥的資本, 揮霍冀州兒郎們的性命,最後卻被趕去了小沛。
這可不比以往,以往郭圖去大公子處,姿態是頗高傲的, 身份也是大公子父親所倚重的謀士,袁譚自然待他如師長。
而現下郭圖再去小沛, 那就是頂著眾人的嘲弄與冷眼, 罵聲與嘲笑, 灰溜溜地被打發流放去袁譚身邊,縱然大公子是個心思純善的,身邊也有一百二十個如郭圖一般品行心性的人要將這條喪家之犬擠出去。
這一場敗仗, 死了數千兒郎,傷了數千兒郎,又有數千潰兵四散, 或被俘,或流離,最後隻不過為荀諶鋪了路。
有這樣手段的人,自然是可以傲慢的。
因此田豐對他有很多猜測,比如說認為他想要謀一個更高的職務,成為第三位大監軍,比如他想要在主公身邊更受重用,謀一個從龍之臣的地位,他那樣年輕漂亮,甚至還可以求娶主公的女兒,成為袁家的女婿。
總而言之,荀諶所求可以是五花八門多種多樣的榮華富貴,沒必要是懟死陸廉。
……當然,以田豐那個石頭一樣堅硬的腦袋,他無論怎樣也不會將荀諶和陸廉聯想到一起去。
他最後也沒提出任何質疑,而是順著荀諶的話問下去。
“主公曾擔心陸廉北上攻鄴,友若不擔心嗎?”
荀諶聽了這話沒什麼反應。
“她不會攻鄴,”他說,“劉備也不會同意的。”
劉備這邊又有許多人過來了。
冀州軍二戰失利,後撤十數裡,擊退了趕來援助的關羽,重新將城牆並不高厚的柘城交還給了劉備。
這一次的慶功宴,士人交口稱讚就顯得格外真誠了。
——看看咱們的劉使君!
——天下若無使君,不知幾人稱王!
——匡扶漢室,還得是使君才行啊!
說到這裡,立刻有人覺得太過含蓄,繼續開始烈火烹油。
——宗廟得存全賴使君,使君卻連個公也沒封上,朝廷是不是太拘謹了些?
——不錯,朝廷是一路給使君封爵封到了縣侯的,但咱們稀罕那個縣侯嗎?
——非劉不王,使君既為宗室,又立此不世之功,朝廷正該先擇一郡,封一個郡公不是?
但又有人裝模作樣地不同意了。
現在晉為公,待大破袁紹之後,該怎麼賞呢?
這個問題誰也沒被問住,而是擠眉弄眼,相互會心一笑。
酒很醇,又很熱,正是頻頻舉盞,齊聲稱頌,給劉備留個好印象的時機呀!
劉備是不會接受這種誇讚的,他頻頻擺手,笑嗬嗬地表示自己無功德,不敢奢求這些,但眾人自然會將這種謙遜視為必要的表演。
嚷嚷的人更多了,有人出來吟詩作賦,有人下場跳舞,有人被劉備敬了酒——其中黃忠又一次獲得了他人側目。
外麵也是如此,有士兵在跳家鄉的舞,還有人在大聲吹噓自己的戰績,並且開始暢想戰爭結束後,他們能謀到一個什麼職位。
所有人都沒提到過劉琰。
這似乎是一種慈悲,畢竟劉備為人寬厚,即使劉琰通敵叛變,昔日的主君也仍然希望給他留一點顏麵,並未公開宣判他的死罪。
當然,劉琰甚至可能連死罪也不會得到,因為大家不僅沒提起,甚至也沒人看見這個人。
他似乎憑空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裡,但也有民夫說起在渦水邊見過他的軺車。
軺車華美,上麵塗了新漆,還鑲嵌了許多黃銅裝飾,在陽光下頗為耀眼,與劉琰這位衣著華美,談吐不凡的名士自然相稱。
它就那樣孤零零地丟在河邊,上麵沾了許多雪化之後的泥濘,隻有兩匹拉車的肥壯駿馬還在撕扯著韁繩。
渦水裡翻滾浮沉著許多因他而死的人,多他一個似乎一點也不多。
他的消失沒有影響到任何人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