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邊的風雪大, 北邊的風雪隻會更加酷烈。
但這對鄴城的士族來說完全沒什麼關係,他們甚至不必像南邊那些正在打仗的人一樣摳摳搜搜,將窗子用皮毛蓋上。
那樣做屋子多暗啊, 屋裡多嗆啊,再說外麵正在下雪, 為什麼不趁此機會好好賞玩一番呢?
他們命人將簾子卷起,窗子打開, 讓明晃晃的天光照進屋內,連同外麵紛紛灑灑的雪花,還有雪壓鬆柏的美景一並送進來。
他們還命人將其他賞雪用的東西也送進來, 比如熱酒和熱湯,比如一隻烤得嫩嫩的羊羔,比如用糧食喂得肥肥壯壯的小豬仔。當然一隻烤乳豬有點膩了,隻取頸上的肉就好, 用蜂蜜醃過,烤到慢慢流油,最是肥嫩香軟, 咬一口肉汁四溢。
除此之外還要有一些溫室裡種出來的青蔥蔬菜,三三兩兩點綴著碟盤,再加一點新鮮的漿果。
穿著翠綠衣衫的婢女腳步輕盈地從壁衣後走出來,卷起一點衣袖, 露出又細又白的皓腕,比一比外麵的落雪也毫不遜色。
遠處又有樂人在吹奏笙歌, 優美清越,正襯此景。
至於這樣敞開窗子能不能保暖,這些閥閱世家是不必考慮的,隔壁的小屋裡裝滿了炭火, 燒得極旺,熱氣透過壁衣穿透進這間屋子,真是春一般溫暖舒適。
他們就這樣一邊打著拍子鑒賞音樂,一邊閒聊起來。
先是聊一聊這音樂,聊一聊不同的樂人吹奏彈唱的不同風格,然後聊一聊那幾個城中有名的樂人,接著因為有人開始埋怨,說那些樂人都被拉走了。
“拉走了?他們可是郭公則極喜愛的人,誰將他們掠了去?”
“掠了去?是被審正南拉去服徭役了!”
“李佳人新製的《陌上桑》我還未聽過!”有人驚呼起來,“審公如何這般魯莽!”
“他豈是魯莽,分明是跋扈!比之許攸有過之無不及!”
這樣憤怒的聲音起得很高,於是立刻有了三三兩兩的附和。
“論理我與他家也是有姻親在的,實不該如此說,隻是他手段也太不客氣了些。”
“審配之於明公,似程昱之於曹孟德哪!你們看看,曹孟德現下又是什麼下場。”
“唉,唉,誰讓三公子與他親厚,沮公氣勢也比不過他……”
他們一心一意地抱怨,不在乎外麵的雪景,不在乎藏在雪景後用凍僵的手指演奏的樂人,連肥美的豬肉漸漸冷掉,鮮嫩的羔羊漸漸烤乾水分也不在意。
有婢女欲言又止,最後在郎中的眼色下悄悄將烤得快焦的羊羔抬了下去。
不值什麼,再烤一隻新的便是。
他們隻在乎審配無休無止的備戰,備戰,無休無止的壓榨士族的錢糧和人丁,可是明公已經有幾十萬大軍了!打個劉備有什麼難的!
他們的心仍然是向著明公的,畢竟誰也不想新任冀州刺史上任。
可就審配這個刮地皮的勁兒,大家多少還是冒出了各種各樣的抱怨。
抱怨不重要。
這是他們的私宅,往來伺候的都是忠心的奴婢,他們可以嘟嘟囔囔地抱怨,直到吃醉了酒,徑直躺在毛毯上小憩也可,將自己得寵的妻妾喚來去內室休息也可。
這是個下雪天,平日裡他們都懶得處理事務,今日不是正該這樣逍遙一下嗎?
天色漸漸暗下來,四處燈火一盞盞點亮,襯著擦得明鏡似的黃銅連枝燈,閃爍著連成一片燈火通明的富麗景象。
有情趣高雅的名士就這麼躺在主室裡,將頭枕在枕上,一雙眼睛透過暖融融的火氣,望向屋簷下的那片夜空。
婢女悄悄走過來,為他拿起被子,正準備蓋在主君身上時,忽然被她一把捉住了手腕。
那個俏麗的少女臉色忽然紅了,“主君?”
士人的眼睛直了,但不是看她直了眼,而是看外麵直了眼。
“你看,”他指了指東麵的天空,“是不是起火了?”
“或許是哪一戶用柴不甚,也未可知……”
主君一骨碌爬起來,臉上的醉意全消失了。
“什麼聲音?”他顫抖著問,“什麼聲音?!”
有亂軍進城了!
有亂軍進城了!
有亂軍進城了!
鄴城東城門已經陷入一片火海!
到處都有人在跑來跑去,到處都有人在哭喊!在逃命!
在那座高逾三丈,厚逾兩丈,甚至可以在上麵跑馬的城牆上方,夜空正在熊熊燃燒!
那是哪裡來的敵軍?
是劉備嗎?
是陸廉嗎?
還是作亂的山賊、烏桓、亦或者為公孫瓚複仇的鮮卑賊還不肯消停?
街上的男人在拚命奔跑,婦人抱著孩子在房屋的陰影裡瑟瑟發抖,忽而有人用淒厲的慘叫撕破了混亂,而後立刻融入進去,再不留一絲痕跡。
那些門前立了閥閱的人家都將大門關得嚴嚴的,令郎中打開武庫,健仆們取了刀兵,郎君們穿上鎧甲,謹慎地守在門後,再派一個膽子大的搬來梯子,搭在院牆上,悄悄爬上去,探出頭,小心往外看。
——可看到什麼了?
——隻見得東麵起火,有兵卒向那邊跑去!
——見了賊人不曾?
——不曾見!
——蠢貨!蠢貨!換一個眼神好些的上去!
——郎君!見了!見了!那不是山賊啊!
——那是誰?!
房頂的仆役剛要答話時,又有跑步聲向著門前而來!
“曹賊逆亂!審治中有令!各戶郎君速領部曲援護東門!慢軍者罰!悖軍者斬!”
“治中有令!快開門出援!”
“治中有令!”
那聲音由遠及近,到了門前,砰砰砰砸起門來,虧得奴仆機靈,連忙從梯子上跳下來,一群人屏氣凝神,誰也不出聲。
“治中有令!速出!速出!”
仆役們的一雙雙眼睛看向郎君,郎君們看看自家父祖。
那些長了皺紋,胡須花白的臉上露出了不安的神色,片刻後又悄悄耳語起來。
——原來是曹孟德?
——好大的膽子啊!他有幾個兵卒,敢來鄴城?
——許攸那事絕情,原怨不得他。
——若是陸廉來,咱們確要與她以死相拚,可這是曹孟德,我家與他,倒也同席吃過飯,喝過酒……
他們臉上的不安漸漸轉為猶豫時,遠處的喊殺聲更盛了。
又有車輪聲在門前停下。
“韓嶽!你出來!”
家中的老頭子臉一白,額頭隱隱起了青筋,這怎麼還帶上門叫罵的!
“爾等心中算計,當我不知耶?!”審配罵道,“邊讓當日如何!”
一提邊讓,從老頭到小年輕瞬間心中一懸。
曹操當初占兗州後如何屠戮士族,他們豈有不清楚的?!
可是,可是!
憑什麼審配說讓他們出去,他們就出去啊!
有遲遲不願穿鎧甲的文弱郎君悄悄湊到祖父身邊,嘀嘀咕咕:
——大父若遂了那老賊的心願,將來豈不要避他一頭!
這個精明的孩子似乎打動了老人,老人遲疑著不語。
片刻後審配已經有些嘶啞的聲音從門後傳了過來:
“諸君竟畏怯如此!若鄴城有失,爾等有何麵目立於子孫前!”
門內人聽著審配刻薄的罵聲,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他自專權,論理也該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