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什麼讓我們上!
——他審家的人全去了嗎?我卻不信!
——若鄴城有失,審配必是第一個逃的!
他們就這樣議論紛紛,漸漸又為自己躲在門後的行為找到了一點心安理得。
不錯!審配難道就不怕死嗎?!
不計代價!
這場突襲縱然打了鄴城一個措手不及,但也大大出乎曹操的意料!
他有五千精兵,五千民夫,全部都投入到這場決戰中了!
對於這位遲遲不曾死心的雄主來說,這幾乎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場戰爭!
那些自譙縣起家便一直追隨他的老兵被他放在隊伍中間,前排則用冀州兵,其中夾雜許褚和夏侯淵等幾名勇將。
先是趁著風雪,用少量冀州兵哄騙守軍不曾關閉城門,而後許褚進城,死死占住城門口,突進城的士兵開始四麵放火,製造混亂,再然後大軍進城,直取袁紹府邸,將守城的袁尚控製住,他便可如許攸例,“替本初守幾日家業”了。
他的武將那樣勇猛,許褚一人便斬殺了七名著甲的武將,連同城門官在內都未得幸免!這樣的突擊是足以令守軍陷入群龍無首的混亂的,失了頭領的士兵能做些什麼嗎?
但隨之而來的人與隨之而來的事都超出了曹操預料。
守住東城門的不是哪個武將,而是一個乾巴巴的瘦老頭兒,他甚至連鎧甲都沒穿,隻穿了一身袍子,在寒風裡舉著自己的佩劍,高聲嚷嚷著就衝過來了!
跟在後麵的郭嘉遙遙望到這一幕,轉頭看了荀攸一眼。
荀攸將眼睛彆開,似乎不忍直視。
而曹操看向身邊武將時,身邊武將的神情卻很是嚴肅。
那是個可敬的敵人,但仍然是個敵人。
“殺了審配。”他下令。
許褚騎馬衝了上去。
他力大無窮,用馬槊一連刺死三四名擋在審配前麵的人,但當他刺死最後一個小兵,準備將馬槊從他身上拔起,對準審配時,戰馬卻突然發出一聲嘶鳴!
有被他刺翻的小兵滾在地上,一刀剁向了馬腿!
有更多的小兵跟在審配身邊,惡狠狠地盯著他!
那明明是個文士,是個隻能用手杖打人的文士啊!他怎麼能衝鋒陷陣!守軍怎麼能跟在他身邊議不反顧,計不旋踵?!
可是那些士兵就是這樣衝過來的,在士兵身後,還有許多連戎服也沒有的部曲蒼頭,手握著刀槍就衝上來了!
許褚摔在地上,狼狽地丟掉長兵,將腰間環首刀拔·出時,耳邊隻聽到明公一聲比一聲高的催促聲!
“殺了審配!”
“殺了審配!”
“殺了審配!”
那聲聲喊殺彙成暴風雪夜晚下的熾熱火浪,向著冀州軍的陣線撲過去!
有廝殺聲,有戰鼓聲,有烈火燒塌房屋發出的轟鳴聲,這些聲音一陣接一陣,震得審配的眼睛發花。
論理是不該他上戰場的,他是治中彆駕,管理軍需物資,不管臨陣殺敵;
當然也不該沮授上戰場,沮授留在鄴城是管理整個河北大後方的各種公務,也不管臨陣殺敵;
該上戰場的是袁家三郎袁尚。
理由很簡單,守的不是彆人的城,而是他的城,他的家。
儘管如此,但審配已經來到東城門這麼久,袁府還是沒有動靜。
整個鄴城好像死絕了一般沒有動靜。
審配手上有兩千兵,還拚湊出了一千民夫,以及自家的五百健仆,還有幾個兒郎。
他就用這點兵力殺退了一波又一波的曹兵,但對麵似乎無窮無儘,無休無止。
雪還在下,火勢卻一點都不減。
道路兩側很快堆積起了小山一樣的屍體。
有人躲在屍山後射箭,有人舉著盾牌爬過屍山衝鋒。
有焦糊的屍體散發出陣陣令人作嘔的香味,他們就在這令人眩暈的香氣中廝殺。
終於曹操這邊得到了一個機會!
許褚雖渾身集矢如蝟,卻掄開了兩膀,硬是用短戟和盾牌殺穿了陣線,帶了幾十個譙縣老兵,衝到審配麵前!
那個乾瘦老頭兒站在車上,與他四目相接。
沒有求饒,更沒有什麼呼喝,叱罵。
儘管是個文士,審配的反應卻很快,他用力將手中長劍對著許褚劈了下去。
看他臉上的肌肉,看他揮劍的態勢,許褚就知道,審配的心裡是一絲雜念都沒有的。
他全力以赴,為了遠在千裡之外的主君死戰至此!
——他是個真正的武人!
對於不怎麼通文墨的許褚來說,是自己想得到的最高的評語。
因此他也全力以赴地將手中短戟刺穿了審配的胸膛。
戰場像是突然靜止了,有人聲嘶力竭地叫嚷,甚至有人嚇得丟下了手中的武器。
“治中!治中!”
“審公!”
“主君啊!主君!!!”
許褚伸出一隻手,想抓住審配的身體時,兩邊忽然湧上許多部曲,拚死將那具瀕死的身體奪了下來。
可是他們這忠誠又可敬的舉動並未得到嘉獎,因為審配用手惡狠狠地撥開了他們。
“向前,向前!”他嘴裡冒出許多血沫,身體雖然向後仰,手指卻還用力向著東城門的方向!“向前!”
向前啊!將他們趕出去!
將他們……從明公的……鄴城……趕出去啊!
廝殺聲似乎忽然變大了,又似乎漸漸變遠了。
有人在嗚嗚咽咽地哭,哭得傷心極了。
這是審配很瞧不上的事,大概正因如此,他還是睜開了眼睛,勉力看著正將他往城中拉的軺車,以及在旁邊哭的仆役。
“主君!主君!”
審公皺皺眉,輕輕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什麼話來。
仆役立刻命車夫停下,又湊近在他嘴邊,仔細聽他講話。
片刻之後,仆役立刻高聲道,“東南!東南!東南在哪!!”
車夫跳下車,慌慌張張地四麵張望了一下,忽然指了一個方向,“那,那就是東南處!”
審配示意仆役將他扶起來。
他那件半舊的青袍已經被血浸透了,他就這麼渾身是血地向著那個方向看了看。
他的眼睛已經失去了神采,令人覺得他根本已經看不清什麼了。
可他還是鄭重地,向著那個袁紹所在的方向行了一個大禮。
仆役們在旁恭敬地等待著,直到最後,也沒等到主君行過大禮後起身。
有馬蹄聲臨近,隨之而來的是一個有些孱弱,又十分堅定的聲音。
“為何不將審公扶起?”
那個聲音停了停,複又響起。
“將他放在車上。”
“大監軍……?”
沮授下了車,走到審配的屍體旁,忽然鄭重地行了一個大禮。
待他起身後,下了一個清晰無比的命令:
“將審公置於車上,繞城而行,擊鼓開道!”他說,“我倒要看一看,燕趙之地,尚有義士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