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太嚴厲古板,無法親近,但他確實以身作則,因此認可。甚至有人大著膽子,還會上前與營中其他的譙縣老兵攀談幾句,這位校尉看起來是個很有出息的人哪,怎麼就混到這個田地了?
看他穿著破舊的革甲,再看看他比容顏更蒼老的白發,看他臉上那一刀一刀刻出來般的苦大仇深的皺紋,像是個一輩子不得誌的小軍官,可仍然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勢,這就很讓人好奇了呀!
那些負責分管冀州兵的譙縣老兵聽了這話便貌似深沉地思考一會兒,而後歎一口氣。
“於校尉原是主君身邊最倚重的人哪……”
然後呢?
……然後便不肯多說了,任由那些冀州兵自己去想。
就在炭火燒得很好的屋子裡,曹操正一個人沉思。
這屋子四麵的青色壁衣已經褪色,案幾上的黑漆壺與素色陶杯也不是一套,冬日的陽光透過窗洞照入,灑在已經磨損得很嚴重的地板上,整間屋子都泛著淡淡的蒼白。
他坐在這裡烤火,隔壁有文吏在忙碌地計算糧草,低且嘈雜的聲音透過牆壁傳來,後院有婦人在忙著縫縫補補,又有孩童從樹枝下跑過,忽然被灑了一頭的殘雪,驚叫一聲,宅邸外有行人走過,三三兩兩,議論著一些要緊或是不要緊的新鮮事。
這座城裡屯紮著他的兵馬與糧草,城外還有一支漸漸壯大起來的軍隊。
剛進城時的曹操神情很鎮定自然,但臉色到底不受約束地有些青白,現在旁人見了他,都會真心實意誇他氣色很好,還胖了一小圈兒。
那些自譙縣帶來的老兵也是如此,他們這個年過得寧靜又富足,因此每個人臉上也顯現出了紅潤的氣色。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這種情況持續不了多久。
——陸廉要啟程了。
拔寨啟程是一夜之間的事,原本應該隱秘而迅捷,旦夕之間,兵馬就能走出數十裡,甚至近百裡,即使周圍有不懷好意的目光,隻要消息傳得稍微遲緩些,就再也追不上了。
但陸廉有婦人之仁,除非十萬火急,否則她行軍是快不起來的,也無法保密。
白馬城中士人甚至不需要去她的府邸外用錢打聽,隻要走在街上,聽一聽小販們的流言就知道了。
大軍將開拔,士兵們在忙碌地打包袱,青州民夫在收拾輜重,冀州民夫趕緊將自己砍來的柴,箍好的桶,租來的帳篷都處理掉。有些準備留在白馬城的流民開始打聽起租用農具的價格,有些準備走的流民則開始刨窩棚。
所以哪需要去當麵問陸廉一句“你走不走”呢?
況且隻要是個明白人就知道,陸廉肯定要走,區彆隻在她是北上還是南下啊。
曹操是很希望她北上的,他甚至考慮過許多種方法來誘使她北上。
隻要她起了攻鄴的心思,這位昔日的老對手就有信心將她剩餘的兵馬永遠留在冀州,並且更有信心自己也在這場對陸廉的圍剿中獲益,甚至重振旗鼓;
但他也必須考慮到其他可能,比如陸廉突然攻打濮陽,斷袁紹後路,令冀州軍無以為繼,隻好分兵回援,郭嘉也為此寫好了信,就準備陸廉一動手,立刻去信濮陽;
當然,最麻煩的一種是陸廉放棄了冀州,在解決掉淳於瓊的西路軍之後,揮兵南下,與劉備合圍袁紹。
當他這樣想的時候,外麵忽然有斥候跑了回來。
“主公!陸廉有前軍三千,已離白馬城,向南而行!”
這位小個子統帥發出了一聲懊惱的聲音。
但他迅速地調整了自己的情緒。
“將諸位將軍請來,告訴他們,我軍也將南下,”他像是自嘲般嚷道,“她過河,我也過河!”
黎陽城內外的士兵開始慌忙打包行李時,後宅裡的婦人才剛剛得了消息,還是夫君親自過來告訴的。
這些婦人性情有活潑的,也有文靜的,但統一的特點是都很乖巧順從,大概不順從的也沒辦法在曹操的後宅裡留下來,比如很有脾氣的丁夫人就因為長子曹昂的事與曹操和離了,現在這位主持中饋的卞夫人性情就柔和得多。
雖然很柔和,但這位夫人聽到夫君這樣吩咐後,立刻慌張了一下。
“夫君欲何往?”她驚道,“五郎的冬衣我還沒來得及派人送去啊。”
曹操愣了一會兒,“五郎為陸廉所擄,你要怎麼送?”
“自然是送去陸廉軍中啊,”這位夫人隨手將一旁婢女正準備打包的一條罩袍拎了過來,給夫君展示了一下,“還有這件,這件送她,也謝她待咱們五郎客氣些。”
她的夫君歪著腦袋,叉著腰,站在那裡上下打量那件紅底白花的華麗罩袍,臉色變來變去,似乎是很想說點什麼,但又不知道該怎麼說,最後硬把話噎回去了。
“且不忙,”他用嗓子眼兒裡冒出的怪聲道,“咱們肯定能尋到機會謝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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