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超和陳衷又開始互相看。
他們的神情很微妙,是那種非大漢官僚出身的臧霸不太能理解的微妙,就像他們都有了一個猜測,但誰也不願意說出口。
於是臧霸將求教的困惑目光轉向坐在另一邊,正烤著火的陸白。
陸白察覺到了這種目光,輕輕一笑。
“三將軍被朝廷困住了,不能來。”
“……被朝廷?”
這個困境源於一場巨大的榮耀——天子巡幸下邳,而張飛是代表劉備的,地位最高的親信武將。他因此不僅需要對天子,和他帶來的朝廷負起責任,也需要對他視為兄長和主君的劉備負起責任。
如果是荀彧總攬這些責任,應該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因為那位曹操所倚重的文士有著潁川荀氏的好出身,有偉美的相貌,有從容高雅的舉止,有滴水不漏的言辭,他甚至還曾在年輕時任過雒陽的守宮令,對冰冷的規章製度和鮮活的每一個人都有著或多或少的了解。
“朝廷”是什麼,不就是那些死的規製和活的人心所組成的集合嗎?他隻要時不時出席一些風雅而有趣的活動,在賞雪煮茶,投壺博弈,彈琴鼓瑟中,自然就能將每一個人的想法摸清。
但要陸懸魚說,這些技巧在三將軍腦子裡基本都是些“??”和“???”和“????”。
那為什麼主公還要派張飛駐守下邳呢?
首先,劉備當時在和曹□□磕,往死裡磕,屍山血海,無法抽身;
其次,“善養士卒而驕於士大夫”的關羽關二爺是個更可怕的選項;
最後,除了關二張三之外,如果隻考慮同等地位,主公還能選的就隻有陸廉了。
無論是對陸懸魚有濾鏡的人還是沒濾鏡的人,哪怕是天天眼巴巴想讓她勝利而歸的陳群都不會想看到這種景象。
他們一點也不覺得小陸將軍會耐心地跟一群士大夫在一起賞雪煮茶,鼓瑟吹笙,更不覺得她能承擔起溝通橋梁的作用。
當然,當然,如果陸廉守在下邳,袁譚大概率是不敢來的。
……但小皇帝和滿朝公卿很可能在袁譚沒來之前就崩潰地逃出下邳了。
所以張飛現在就處在這種極其微妙的困境裡。
他穿著官服,待在一群公卿旁邊,很想撓一撓頭,但強忍著將自己的手規規矩矩地收在袖子裡,繼續聽其他人說話。
朝廷沒有太多正事好講,這是個被架空的,養起來的官僚係統,講點什麼呢?出了下邳城的一草一木一戶一丁都不歸他們管,當然下邳城內的也不歸他們管,他們隻管著各地諸侯進獻過來的東西。
比如說綢緞,劉備是可以忍痛把美衣服讓給小皇帝的;比如說車馬,公卿們又一次有了體麵的座駕;比如仆役,附近豪強會內推不少機靈又強壯的仆役過來幫他們乾活;當然還比如土地,徐·州人口還沒完全恢複過來,無主的荒地總是有的。
他們有了這些很俗的東西,恢複了體麵與精氣神後,孔融又進獻了許多書籍過來,這就讓公卿們找到了活乾。
他們開始批評劇城學宮那些新書和新理念,也批評孔融。
當然孔融是不會光挨罵的,他有出身有學曆有地位,也是個響當當的兩千石大佬,除了天子之外誰也不能讓他閉嘴。
兩邊爭論起來,張飛坐在其中,強忍著自己啃手指甲的衝動,虛心地將每一個人的每一個論點都記在腦子裡,想要儘力將自己融入進這個集體裡……這個光輝燦爛,但不大說人話的集體!
……本來朝會也沒啥可講的,隻能講一講天子巡幸時的禮製。
關於孔融在新文章裡對《禮記·月令》提出了一點小看法,公卿們提出了一堆不同意見的討論在天子的一個眼神下暫時做了中止。
張飛此時終於能夠開口了。
“臣……”
“諫議大夫何事?”
被掛了個“諫議大夫”頭銜的張飛沒忍住還是伸出了手。
但在楊彪忽然瞥過來的眼神裡,他及時收住手,轉為扶一扶帽冠。
天子微笑著站起身來。
這是個暗示朝會結束的舉動,內侍上前一步,群臣準備退出行宮,各找各的劍履去,張飛也不得不將準備報告給天子的話噎在嗓子眼裡時,天子忽然又看了他一眼。
……這也是個他不理解的交涉風格。
偏殿裡有宮女往火盆裡加了兩塊木炭,而後無聲無息地轉到壁衣後,一聲不出。
小皇帝坐在上首處,楊彪坐在一旁,兩個人無聲地望著張飛。
這又讓張飛感到很是手足無措,他花了一點時間調整過心態後,才將自己的話說出來。
“袁譚前軍將至,臣想領兵出城迎戰,”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禮,“請陛下示下。”
那個即使在下朝後的偏殿裡也依舊坐得端端正正的少年注視著他。
“賊軍勢大?”
“是。”
“援軍無可倚仗?”
“除張臧等人領義軍阻於前,廣陵太守陳登亦將領兵來援,可保下邳無憂。”
“既如此,”天子清晰地說道,“將軍還要領兵出城嗎?”
楊彪看了看天子,又看了看他,“陛下非為己身,而為張將軍考量啊。”
張飛一愣,他忽然模糊地意識到,自己處在一個與曾經的戰場都不同的困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