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太陽能夠下沉得慢一些, 再慢一些。
當天邊染上一絲金紅如血的色澤,那抹血痕就像大地上無數人所經曆的那樣,無論怎樣用手去阻止, 用布去堵塞,甚至是用儘所有的精神去禱告, 都無法阻止它漸漸擴大。
在高順領著陷陣營的士兵衝上前線時, 天幕已經漸由明亮轉為黯淡。
陸懸魚轉過頭環視一圈。
在她這一側, 左右翼以及後軍的軍陣裡,有許多正在忙碌的身影。
民夫們搬來木柴,士兵們進一步將它們搬運進陣中, 堆成一座座柴火堆。他們在做這件事時,也有人在分發他們火把。其中自然有軍需官,也有小吏, 還有功曹,甚至還有參軍等文士。
她這輩子都不可能看到的景象,今天看到了。
……有民夫推著小車進了陣中,他走的急, 司馬懿跟得也很急。
……但民夫沒有穿甲, 而司馬懿是穿了一身鎧甲的。
……所以他喘得很厲害。
即使如此, 也沒耽誤他上氣不接下氣地挨個給士兵們分發火把。
那些火把有沒用過的, 有用過的,用過的自然是未曾燒儘, 可以二次利用的。
沒用過的用布纏了,桐油滾過, 因此從車上拿起來,免不了蹭得一手桐油。
用過的烏漆嘛黑,再過一遍這個流程, 除了蹭得滿手桐油之外,那炭一般焦黑的顏色不可避免地還會染在衣服上。
於是司馬懿也就不可避免地染了滿手滿身的臟汙。
那看起來不奇怪嗎?
他並不是一個喜歡和士兵同甘共苦的人。
當然,也可能是想要做一做樣子,讓大將軍看了感動,將他記在心裡,等戰後論功行賞時,帶他一筆。
陸懸魚重新將頭轉回戰場。
換了這一批陷陣營的士兵後,她的軍隊重新由混亂漸漸歸於秩序。於是對麵那些大戟士也不再裝模作樣了,他們將長戟上的頭顱輕蔑地甩在地上,甚至將長戟也收了起來。
那些士兵一樣著甲,而且為首的武將訓練有素,沉著冷靜,足見是個勁敵!
大戟士們拔出自己的長刀與盾牌,在燃燒的天空下,向著他們的目標,咆哮著衝了過去。
……看啊。
隻有那樣的士兵,隻有那樣的將軍,才配得上論功行賞。
她這樣冰冷地想,忽然又釋然。
難道司馬懿就不可以是自己想幫些忙嗎?
她如何會將所有人都放在了天平上,想要稱一稱輕重呢?
“是不是該撤了?”
“餓了不是?”
“什麼話,你吃飽過?”
“今早那麼大的餅,如何就喂不足你了?”
“我,我沒舍得吃啊!”
“是也,是也,那湯也頂餓,喝湯就行!這餅,我得給我家娃兒留著。”
“唉,唉,王家阿兄,你是個厲害的,我就沒忍住!我偷偷吃了半塊呢,唉……”
“你們說,會不會是大將軍想要省了這頓飯,才這麼晚還不收兵?”
“再,再不收兵,我可就搶不過彆人了……”
“愚夫!愚夫!”前麵站著的刀疤臉忽然回過頭來,用青州話罵了一句,“把你們懷裡的餅都吃了!”
那幾個人麵麵相覷。
有人臉上有了懼意,不免下意識將手伸進懷中,還有人梗著脖子反駁:
“回營自有飯吃,你聒噪什麼!”
那個相貌凶狠的漢子很是鄙夷地吐了一口口水。
“柴堆火把都送上去了,你們還要回營吃飯!怕你們有肚子可餓,沒頭顱可吃!”
營前站了許多像士兵,又不像士兵的人。
他們當中前三排普遍高大強壯一點,由此還獲得了套上一件戎服的殊榮,神氣活現,讓他們忘記戎服下的衣服是什麼模樣。
但從第三排往後,那些人的穿著就再掩蓋不住了。
他們穿的很難說是衣服亦或者是布條,那些肮臟的碎布被他們用儘一切辦法串在了一起,掛在身上,裹於腰間門,於是遠看這也算是個不曾光裸身體,羞殺先人的人,但離近了看,冷風會鑽隙迂回,執著地在那些糟爛的布條間門穿梭呼嘯。
因此他們全身的皮膚都呈現一種堅硬的淡紫色,當軍官穿梭在他們之間門時,不僅能看到他們的胳膊、大腿、胸膛、肚腹,甚至連□□的小玩意兒也很難遮掩。
所以想讓他們心裡多裝一點謀算是不可能的。
他們已經活得這樣狼狽,這樣沒有尊嚴,他們心裡能有什麼呢?若是僥幸還有那麼一兩個家人,自然全副心神都在剩下那口吃食,讓妻兒也能熬過這個漫長的冬夜啊。
“你們須得儘快將早晨發的餅子都吃了。”那個穿著戎服的壯漢說。
“為何?”
他們依舊茫茫然地問。
“大將軍征用咱們,是因為袁軍勢大,她兵甲不足,”那個壯漢說道,“她兵甲不足,連咱們都征用了,怎麼會主動夜襲?因此,必是冀州人想要夜戰!”
那些被征來的流民都驚呆了,下意識地就湊過去。
“夜戰?”他們當中有人茫然無措地問道,“咱們,咱們看不見,怎麼夜戰?”
天漸漸暗了。
在之前的十天裡,這是雙方收兵回營的時刻。
士兵們繃緊了一天的神經,此刻終於可以放鬆下來。在夕陽最後一抹餘暉的照耀下,他們當中有人可以癱坐在地上,短暫地喘一口氣;有人急急忙忙,在一個疊著一個的屍堆裡翻找與自己親厚的同袍;有人追著自己的隊率,喋喋不休地詢問自己立了多少功勞,能不能升一級,再升一級。
當然也有人什麼都不做,像個死人一樣躺平在濕冷如泥淖的土地上,任由鮮血浸濕了他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