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戰爭, 而是人間不該有的地獄。
或許人間最不該有的是戰爭,但那明顯是一個癡人說夢的笑話。
沒有人給後撤的將士一口飯吃,冷飯沒有, 熱飯更沒有。
營中是有人的,火把連成一片, 火光中有人在叫嚷,有人在跑動。
那是陸懸魚最後一支軍隊,守在城牆下,努力用箭矢支援被圍城的守軍, 同時還要肩負起四麵探查是否有敵人近前燒營。
真有這樣的人,趁著夜色,背著木柴跑過來。箭塔上的箭雨稀稀落落,不能拒阻他們,於是那火就燒起來了。
在熊熊的火光下,冀州人鋪上梯子,準備一鼓作氣衝進營中,將這座青徐軍的大本營一把火燒了, 到時士氣必定受損, 說不定這一仗沒到清晨就會分出勝負呢!
他們的喊殺聲響徹夜空, 甚至傳到了幾裡之外冀州人的土台上。
袁紹聽過斥候的報告, 微微點了點頭。
“陸廉已經儘力了。”
他的聲音很平和, 聽不出亢奮。
“主公此戰,非奇計, 而是兵家正道,”辛評微笑著說道,“陸廉兵弱,戰之必敗。”
他們都穿了厚實的皮毛大氅, 坐在下首處的胡床上,腳前各有一個炭盆。
但這還不足夠。
又有人端來了飯菜,很精細,除了幾道滋味濃鬱的小菜之外,隻有一甕熱湯,裡麵有撕成絲的雞肉,燉得爛爛的,與湯餅煮在一起,掀開蓋的時候,還是微滾的樣子。
仆役將一旁的小碟端起來,碧綠的蔥花灑進了湯中,而後以木勺稍稍攪拌,再盛進厚實的雕花陶碗中,呈到早已端來布好的案上。
他們什麼都想得齊全,甚至連所用的勺子都從華麗的金銀器換成了溫潤的木勺。
食客們端起碗,優雅地吃。
仆役們站在後麵,恭敬地看。
主公的胃口不太好,勉強用了一小碗後就停了杯箸,重新將目光放在遠處那一片火海裡。
“撤下去吧。”
仆役使勁咽了一口口水。
有人的肚子咕咕響起來了。
他在火海裡,明晃晃,亮堂堂的,可他還是什麼都看不見。
他看不見自己的軍隊在哪,看不見敵人的軍隊在哪。
火光晃來晃去,晃得他眼睛都花了,隻看得見那個趴在火堆旁的家夥。
他是我們的人?是他們的人?
他香噴噴的,說不清楚那是什麼香氣,反正不是肉湯的香氣,不是稗子飯的香氣,不是麥餅的香氣。
是在逃難的路上,偶爾聞到的香氣。
他有一次僥幸,給兩個有本事的人幫忙,在荒野裡竟尋到了一個田鼠的窩,大家分戰利品時,他們丟給了他一隻。
他餓得很,沒有帶回去給阿羆吃,而是自己在一叢野荊旁偷偷烤了,就是這個香味。
後來阿羆死了,他總覺得,是他的過錯。
他再也沒聞到這股香氣,他好像把這件事忘了。
但現在,他全想起來了。
他想起了烤田鼠的滋味,想起了刻骨銘心的饑餓。
有人忽然揪住了他的領子。
“你竟在這裡!豚犬也比你機靈三分!你的隊率呢?”
……隊率?
他恍恍惚惚地看著火光裡這張刀疤臉,“他,我不知他在何處。”
那個人好像吐了一口口水,“跟著我。”
……好,好,這是個有本事的人,那他就跟著這個人好了。
戰場是混亂的,崩潰的,同時又是有序的,堅強的。
當後軍被送上前線後,那些民夫與流民似乎儘力地抵抗了,但他們的生疏與他們的恐懼令他們根本無法在冀州軍麵前堅持住多久。
當太陽完全地沉沒在黑夜裡,當這片戰場隻剩下無儘的夜與火時,後軍就連最基本的命令也無法執行了。
他們很瘦弱,很少吃到肉蛋奶,因此他們幾乎可以說是有眼如盲,就連火光也不能讓他們分辨出東南西北。
這支軍隊迅速地潰散了,奔逃在整片戰場上。
他們呼喊著,哀嚎著,咒罵著,哭泣著,他們講著誰也聽不懂的家鄉話,那未必就是兗豫的,也許是隴右的,是川蜀的,是並州的,是京畿的,他們就像逃出故鄉時一樣全力以赴地逃出這片戰場。
不辨方向的流民當中最倒黴的那部分一頭撞上了冀州人,等待他們的自然不是懷抱,而是冰冷的刀刃。
剩下的人本可以獲得一條生路的,畢竟任何一個明智的主將都不會下令追擊這樣一群流民。
因此冀州軍應該迅速地調整陣型,穿過這片混亂的戰場,迅速找到陸廉疲憊的主力,並且在柘城下展開最後的決戰。
但袁紹看不見,荀諶想不到,那些冀州士兵也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他們也是有七情六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