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廉大營的火勢並不曾燒得很烈。
這位主帥很懂得布營的藝術, 尤其是在士兵不斷減少之後,她在小營與小營之間挖了防火溝, 又布了鹿角, 再加上營中的青州軍以逸待勞,即使人數遠遜於冀州人,仍然能夠拖延時間,儘量減緩冀州軍攻營的攻勢。
代價當然也是很高的。
箭塔上, 箭塔下, 柵欄旁, 轅門邊,到處都堆滿了屍體,被柵欄壓住, 被輜車壓住, 被匆匆跑過的人踩在腳下。
但那些從他們屍體上踐踏而過的人也必須付出代價。
他們首先付出的是一些工具, 有些很常見, 有些則很少見,比如說那些跨過壕溝的梯子兩端不僅有抓鉤,中間還有機關能夠延長或縮短梯子的長度;再比如說冀州人也有許多衝撞轅門用的衝車, 不僅前麵包了鐵皮,那鐵皮還雕成極其凶惡的獸頭模樣,嘴裡竟然還真正鑲了幾顆刀一樣的牙!
那些花裡胡哨的東西一件件地掏出來用在攻營拔寨這件事上,實在是有些大材小用的嫌疑, 但亦可見冀州人對這場戰鬥全力以赴的決心。
不惜血本!不計代價!
一個守營的年輕軍官大聲疾呼起來!
——戟兵有沒有!
——沒有的話矛手也行!
——矛手呢!矛手都死光了嗎?!
——民夫呢!
這個騎在馬上, 穿梭營中的軍官目光在營裡掃來掃去, 忽然停在了一群匆匆跑過的人身上。
“你們!停下!”
那一隊拎著空桶的婦人抬起頭,很是惶恐地望著他。
“去武庫處取了矛來!”他一邊掏自己的印,一邊向她們吩咐道, “你們也去西麵的乙陸營處,聽校尉指揮!”
一張張婦人的臉立刻誠惶誠恐起來。
“將軍!將軍!我等皆為婦人……”她們當中有人大著膽子上前一步,“如何成兵啊?”
軍官愣了一下。
“大將軍也是婦人,健婦營的士兵也是婦人!與爾等一般!”
“那不一樣!”有婦人已經帶了哭聲,“我等,我等……我等都是好百姓……我們一輩子也不曾提過兵刃,我們……”
“不領兵刃也罷,”那個年輕軍官冷冷地說道,“你們拎了木桶去乙陸營處,空手拒敵便是!”
——這怎麼可能?
——這是大將軍的命令嗎?
——陸廉不是個心善的人嗎?!她怎麼會讓我們去送死!
——他們,他們交戰,與我們何乾!
——就算冀州人勝了,難道會將咱們殺光嗎?!
——到時,到時說不定袁公治理這片土地,說不定還更好些!
那些婦人之中,有人胳膊裸露出來,有人小腿也明晃晃地映在火光中,讓人很是詫異,在這樣一個寒冷的冬夜,她們如何能是這幅裝束呢?
但即使將這樣的問題問她們,她們也是沒有答案的。
那些婦人就是這樣哭嚷著,顫抖著,一排接一排地握住手中的矛,被士兵逼迫著,穿過黑夜與火光,向著那些穿了鎧甲的敵人而去的。
而敵人是無窮無儘的。
天已經漸漸亮起來了,但地麵上的人是很難察覺到的。
他們在專心麵對自己的敵人,他們當中許多人已經連續戰鬥了一天一夜,身心都已到達了極限,隻剩最後的毅力支撐自己沒有倒下。
他們站在荒原上;
他們站在血泊上;
他們站在猩紅的餘燼與焦黑的骨頭上,清晨冰冷澄澈的北風自群山之巔而下,到他們的麵前時,隻餘熾熱又惡臭的漫天灰燼。
他們就站在這灰燼裡,緊握著武器,死咬著牙關。
他們的眼睛一次次被烈火與鮮血熏蒸過,又沾染上一層層的灰燼,衝刷它們的淚水早就流乾了。
因此他們看不見,在黑紅色的大地儘頭,有人揮動了令旗。
於是戰鼓與腳步聲再一次響起。
——袁紹修整完畢的主力軍再一次下場了。
他們穿過戰場的煙霧,正向柘城而來。
有人在悄悄地看她。
大勢已去,她還不逃嗎?
可她就像一座石頭雕刻而成的雕像,從昨日的清晨開始,直到晨光將至的此刻,她那寡淡的麵容似乎仍舊隻有那一種神情。
她像是不可動搖的石像。
……可在山海一樣的冀州軍麵前,即使一尊石像也會被打得粉碎啊!
陸廉似乎終於察覺到了這種目光。
她轉過頭,平靜地看向他們。
“你們害怕了嗎?”她說,“如果害怕的話,就立刻離開吧。”
有人沉默了。
有人悄悄地看向旁人。
她的目光最終落在了兩個站得很近的年輕人身上。
諸葛亮察覺到了她的目光,微微一笑。
“在下不怕,”他很坦率地說道,“大將軍若能勝此役,在下何須懼怕?”
她感覺很有意思。
“若我不能勝呢?”
“今日若不能勝,便待來日,今年若不能勝,便待來年,”諸葛亮微笑著說道,“大將軍與劉使君向何處退,在下跟著就是了。隻要大將軍尚在,劉使君尚在,在下總能看到大漢興複的那一日!”
……坦率,直白。
那群投降主義士人和文官就一臉的憋屈。
於是她又看向司馬懿。
“仲達先生,”她問,“你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