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荀諶拿著戰報文書走上台階, 兩側仆役恭敬為他掀起簾子時,他的腳步忽然停滯了一下。
在那一瞬間,他以為看見了主公。
袁尚生得確實是很像袁紹的, 那幾分不像他的地方也仍然保留著汝南袁氏一些細微的樣貌特征,因此這個兒子與其說與他肖似,不如說更像袁紹心中自己最年輕,最英俊時的模樣。
眼前的年輕人穿著墨綠色的直裾, 腰間配著青玉腰帶, 金帶鉤,頭冠上的玉蟬薄得透明, 盈盈發光,微笑著向荀諶頷首時的模樣,真是雄姿英發,精神抖擻。
但荀諶怔忪一瞬後,走近這位小主公時,發現那個幻象破滅了。
袁尚臉上撲了些粉,遮住了眼睛下麵的青黑。嘴上擦了一點胭脂, 還暈染開塗抹在雙頰上, 因此才顯出了精神抖擻的模樣。
在荀諶進來前, 袁尚在收拾什麼東西,現在雖然匆匆將箱子合上, 那隻雕花木箱卻仍留了一條縫隙, 荀諶瞄了一眼後, 就敏銳地將那東西猜出來了。
——那是一條紅色的毛毯, 上麵綴以金絲。
這東西如果隻當做奢侈品看待,那是一點也不重要,不值得袁尚這樣鄭重對待的。
再仔細想一想, 那東西有什麼特彆的意義嗎?
紅底金絲掛毯多出涿郡,據說那裡有一批工匠,很懂得如何用沉重的金絲繡出繁複圖案,展開時光華奪目,極受涿郡世家豪族的喜愛。
但是,鄴城有出身涿郡,又需要袁尚這樣鄭重對待的世家嗎?
這位心事甚重的三公子示意他坐下,一旁仆役送上熱茶。
“友若為何事而來?”
荀諶已將剛剛那一點細枝末節想清楚了,臉上分毫不顯。
“特為邯鄲戰事而來。”
袁尚的臉上一瞬間展露出光彩。
當秦胡兵臨邯鄲城下時,沒有任何人對這場戰役有所期待。
秦胡的人數極難計算,號稱五萬,但至少有兩萬之眾,而曹操隻有不足兩千的雜兵。
以秦胡十倍於曹操的兵力,以邯鄲城破舊的土城牆,無論如何都不能抵擋潮水一般的異族。
但他居高臨下,十分敏銳地察覺出秦胡兵陣雖盛,軍容卻並不整齊。
於禁領麾蓋出城時,城頭聲聲戰鼓如沉雷一般,秦胡也為之一驚!
他們是想不到守軍竟敢主動出擊的,他們甚至沒有做這樣的準備!
但站在最前麵的永遠是族中的勇士,這是毋庸置疑的。
當於禁領兵而出時,就像一滴墨水遞進了大海裡一樣,無窮無儘的敵軍瞬間就將他包圍住了。
他們是識得麾蓋的,因此更加興奮,更加貪婪,這是一樁功勞吧?!雖然功勞不大,但隻要得了這麵旗,他們一定是能得到率先進城的榮耀,甚至可以在名王麵前露個臉的!
隻要想一想這種刺激,他們就覺得渾身都燥熱起來,爭先恐後地擠上去!擠上去!恨不得手腳並用,將前麵的人扯下來,換做自己來謀這一份功勞!
他們熙熙攘攘,伸出了一千隻,一萬隻手,用力去夠麾蓋,可怎麼也夠不到。
那些守軍是屬刺蝟的呢!他們每個人都一手刀一手盾,將自己護得嚴實合縫,將身邊人也護得不留縫隙,隻露出一條臂膀,誰伸出手,就給誰一刀!
有鮮血一蓬接一蓬地揚起,遮雲蔽日;有慘叫一聲接一聲地響起,蓋住戰鼓與號角。
可是伸過來的手太多了!
那是十倍於他們的兵力,連向前走一步都要付出極大的代價,又怎麼砍得完呢?
當秦胡的名王們誌得意滿地看著這一幕時,城門忽而又開了。
有幾十騎突然衝出,提著馬槊衝向了包圍圈!
人很少,原本不堪一擊,但在這個戰場上,尤其是在城下接敵的陣線上,竟然沒有一個胡人頭目想過防備一些戰術,至少是有所警惕,在變故初現時,及時下達命令。
那些小頭目眼睜睜看著已經昏了頭的部下,用後背對著這支騎兵,而後毫不意外地,像秋風蕩滌荒野上的枯草一般,一排接一排地倒下。
變故陡生!
城牆上的戰鼓聲也突然變得急促起來!
就在這密密麻麻的包圍圈裡,於禁忽然迸發出一聲歇斯底裡的戰吼,隻有一千餘人的兵馬,撞向了那無數隻手,無數柄戈矛與刀劍所鑄就的鋼鐵叢林!
若那是陸廉鑄成的戰陣,或是袁本初鑄成的戰陣,以這樣一群肉身之軀撞上去,頃刻間便要化為肉泥齏粉,因為袁本初輕易是不會後退的,而陸廉更不會後退!
但那一雙雙惡狼般的眼睛在對上這個決然赴死的將領時,忽然生出了懼意!
初時隻是一個小小的缺口,無論是曹操所熟悉的任何一個對手,都會迅速將那個小小的缺口補上。
但秦胡做不到,於是缺口迅速崩潰,如大堤決口,洪水洶湧奔騰,衝向身後那些還不曾進入戰鬥的同袍——那原本應當是他們同袍的,但他們不屬於同一個部族,平日裡也曾相互攻殺,現在又如何能做到團結一心,如臂使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