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3. 第六十二章 忠誠(1 / 2)

有樂師慢慢彈琴, 博山爐裡的霧冉冉升起,裹著琴音一同在這間門屋子裡飄。

琴音是極好的,悠遠綿長, 香料燒出的煙霧也一樣,清冽馥鬱。

屋子裡的一切擺件都與之相襯, 十全十美, 就連屋子的主人也是如此, 英俊秀美,一襲華服, 渾然看不出剛剛那一室的狼藉, 以及一臉的癲狂。

曹操看了那樂師一眼。

“這是冀州有名的……”袁尚說。

“我知道, ”曹操說, “本初在時, 我來府中作客, 聽這人彈過《幽蘭》。”

袁尚輕輕張嘴,想說些什麼時, 曹操的目光忽然在他身上劃過。

那目光真有了幾分父輩的審視, 裡麵還帶了些批評。

曹操今日穿了一身素服前來, 身上一點金玉飾物也沒有,稱得上很樸素。

袁尚忽然感到麵頰滾燙起來, 他揮了揮手,一旁侍立的仆役連忙上前,將樂師帶了下去。

“兒隻是……”袁尚小聲說道,“隻是為軍情之故……”

這話是誰也瞞不得的, 因為戰爭而無法守孝,這很正常,但如袁尚一般直接將服喪時的禮儀忘了個精光, 怎麼也說不過去了。

袁尚自己也想到這一點,哀求地看著他的假父,直到對方沉默許久,慢慢地看了他一眼。

“顯甫今日是要打,還是要和?”

“要打!要打!”袁尚想也沒想地大聲說道,“我父將基業交予我,我怎能拱手讓給那般織席販履之徒!”

“既要打,”曹操問道,“顯甫為何遲遲不肯出城迎戰呢?”

這屋子裡有主人,有客人,主人有陪的,客人也有陪的。

荀諶和郭嘉都默不作聲,注視著這一幕。

過了半晌,曹操又問了,“可是憂心於劉備勢大?”

那張漂亮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猶豫,極難啟齒似的,既不點頭,也不搖頭,隻是垂下頭,歎了一口氣。

“你父曾言,諸子之中,唯你最似他,”曹操冷冷地問道,“顯甫以為呢?”

袁尚突然抬起頭。

“可劉備確實勢大——”他急切地說道。

曹操冷哼一聲,“他若勢大,如何連一個濮陽也不曾打下來?”

“假父……”

曹操突然重重地放下酒爵!

“他連戰疲敝,缺兵少糧,若非因幼子故,朝廷生疑,群臣逼迫,他怎肯此時發兵河北!若你父在此,豈容他在河北這般張揚!”

荀諶很意外地看了一眼郭嘉。

後者微笑著望向他,神態安閒。

兩個人的目光交錯了幾個來回,荀諶似乎在詢問郭嘉,曹操此舉,究竟有何意圖。

——哪裡會有什麼意圖呢?

既然被喊了一聲假父,那自然要為自己的好大兒著想啊!

郭嘉說不清楚那是不是曹操某個瞬間門真心的想法。

這位主公自然是狠辣果決,城府甚深的,但他又有一些如詩人般多愁善感的思慮。

他見到顛沛流離的生民,見到被野獸啃食的白骨,見到路邊的斷壁殘垣,都會自然地生出惻隱之心。

那麼見到本初最喜歡的孩子,他又豈會連一丁點的感情都沒有呢?

袁尚總角垂髫之時,曹操還抱他在膝上,誇讚他聰明又漂亮,將來一定是個讓父親感到榮耀的好兒郎呢!

因此他對袁尚的諄諄教誨自然也是真的。

他說,劉備為什麼不打?因為劉備沒有打的資本啊!

劉備為什麼能等?因為他的兵馬不足,運起糧草負擔不大。

他兵力不足,可畢竟是主君,兩個主君的對峙,人家跑到你城下,你龜縮不出,那河北那些三心二意的背主之人自然會往劉備處跑啊!

世家會看向劉備,黔首則呼啦啦地去投奔陸廉,你要是容他們這麼圍個一年半載,你就要完了!

曹操很耐心地說,袁尚很耐心地聽,一直聽到曹操願意同他一起出戰時,袁尚感動極了,伸出手去握住了曹操的手,嗚嗚咽咽地使勁點頭。

那真是個奇妙的場景——曾經鐵了心要奪鄴城的敵人,突然又變成了座上賓,甚至還用那樣慈愛的目光望著鄴城此刻的主人,讓人怎麼想怎麼覺得詭異。

可他鬢邊的白發是真的,額頭的紋理是真的,眼睛裡蓄起的淚水也是真的,他的肩膀依舊寬闊,腰背也挺得很直,但他就是顯出了老態。

老年人總是很喜歡回憶的,一切少年時的情愫都會在陳舊的回憶中反複被美化,最後漸漸融化那顆冰冷的心——見到曹操的人,都會這樣想啊!

荀諶又看了郭嘉一眼。

郭嘉慢慢地喝了一盞酒,臉上依舊看不出什麼情緒。

過了半晌,他甚至輕輕歎了一口氣,就像是主公做了一個感性大於理性的決定似的。

當曹操的某一根花白頭發在他歎息之餘,漸漸飄起來時,濮陽也有人如此歎息。

他的頭發也已經大半如霜如雪,他的額頭也爬上了許多紋理。

他眼裡也噙著淚水,但身旁的人總要勸他一句,“田公,這又是何必呢?”

那雙眼睛灰蒙蒙的,看人總是恍恍惚惚找不準焦點,可當他怒視彆人的時候,有十足的威儀,想起主公時,又自然地蓄起渾濁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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