猗城雖然窮鄉僻壤, 風景卻很美,尤其時值酷暑,有山泉自城外的高山上洶湧而下, 這冰冷而清澈的泉水在一路奔騰之後, 蜿蜒流過猗城。
泉水清澈,激起的浪花是白的,湧入水潭後就變成了藍,水下的石頭卻是殷紅的,在深深淺淺的綠葉映照下格外鮮明, 讓附近打水的貧女見到總要感慨幾句。
“我要是有這樣鮮豔的一條羅裙, ”她們指著那被衝刷了不知幾千萬年的紅石感慨,“就是拿家裡的牛羊來換也甘願呢!”
“你雖甘願,家裡卻沒有那許多牛羊!”
有人哀歎一句, 有人嘲笑一句, 又有人拽一拽同伴的袖子,悄悄指向了遠處走過來的人。
那原本是不稀奇的, 隻是幾個左賢王帳下的婢女前來打水罷了,但貧女們見了, 立刻小聲嘰嘰喳喳起來。
王庭發生的事是瞞不住的。
她們驚歎於蔡夫人的膽大妄為, 又不理解她到底為何要發這樣的瘋,但最後她們都達成了共識:蔡夫人是美的,她隻要還有這樣的好顏色, 就總能靠著它肆意妄為。
那兩個婢女像是什麼都沒聽見,隻在溪水旁打了水,便提著桶回去了。
呂布掀開帳簾,走進帳篷時,忽然愣了一下。
他在上首處時, 並未真切仔細地去看蔡琰的臉,而她既然是左賢王最寵愛的姬妾,容貌自然是極好的,但此時他近距離見到蔡琰,卻覺得有什麼東西很不一樣。
她的五官依舊是端莊秀麗的,但眉毛變淡了,眼皮是腫的,眼角還有幾點因生育而留下的斑痕,這都令她的容貌大打了折扣。
美固然依舊是美的,但南匈奴數番南下,擄掠女子多矣,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見到呂布略有些吃驚的眼神,蔡琰起身行了一禮。
“妾原無好顏色,素日隻靠鉛粉掩飾,方能以色侍人,今日既見天兵,得返故鄉,當儘去釵環鉛粉,專心為父母守孝才是。”
當她斂容肅然地行禮時,呂布忽然又明了了她能得左賢王寵愛的原因——她作為女人自然是美的,但如果拋棄掉那些專為取悅男子而存在的特質,她依舊是美的。
她有溫柔而從容的風度,決然而無畏的目光。一個人隻要有這樣的東西在,外在的東西就隻能桎梏她一時,不能桎梏她一世。
“夫人純孝之心,令在下動容,”呂布說道,“但夫人前番舉動,是否有些冒失。”
他說這樣的話,才是冒失,而且還是連婢女都不曾遣退,他就開了這樣的口!
但呂布自己是感覺不到的,蔡氏有些吃驚地看了他一眼,就明晰地輕輕點頭,一麵伸手指了指架子上的一個陶壺,令婢女出去倒水,一麵說道:
“若妾私下遣人送帛書至將軍處,將軍又會如何?”
會因為敬重蔡邕而救下她嗎?也許是會的,但她怎麼可能知道呢?她隻知道這件事對於大軍來說吃力不討好,那隻要他拿出帛書,四麵的人都會勸他阻止他!而呂布流傳到匈奴這邊的名聲裡,就從來沒有“果決”這一項!
這個年逾四旬,但還是有點耳根子軟的武將撓了撓頭,似乎被蔡琰問住了,也說服了。
“將軍今番來尋妾,非為舊事,”蔡琰從婢女手中接過水壺,為呂布斟了一杯水,“而為明朝。”
蔡氏既然有這樣的膽量,她又是左賢王身邊十分受重視的人,那她對匈奴的了解必然在這群外來者之上,那跑來問問,肯定是不會賠本的。
戳破心思,呂布臉上就有了一絲赧然,“在下原不當驚擾夫人。”
在這昏暗而狹小的帳篷裡,蔡琰忽然笑了。
“為報將軍恩德,妾必知無不言。”
在匈奴王庭的酒宴上,中平年間被擄來的蔡氏女突然闖進酒宴,請求大漢軍隊送她回去,其聲也哀哀,其情也切切,在座諸將無不動容,甚至有人潸然淚下。其中又以前軍都督溫侯呂布尤甚,他見故人之女受此折辱,怒發上衝冠,甚至揮劍斬了酒案,誓言必要解救大漢子民回返故土。
……不管怎麼說吧,這事兒傳到中軍關羽處時,的確是這個版本。
二將軍動容了!
“我以呂布為小人,”二將軍又羞愧又敬佩,“他卻能急國家之難,儘人臣之節!當真不負剖符之封,通侯之爵!”
徐庶想了一會兒,搖搖頭,“溫侯縱有這番肝膽,他既要漢民,又要糧草兵馬,匈奴豈能輕許?”
他這話一出,幾個謀士紛紛點頭,引得二將軍眯起了眼。
“胡虜安敢?”
胡虜當然是敢的,不僅敢,而且不是呼廚泉一人敢,而是大大小小的頭人!他們排著隊跑來找呂布哭!
他們哭的理由也很充分!他們窮!窮得很!要不是窮也不會敢來冒犯大漢呀!他們被烏桓鮮卑趕著南下時,其實隻是為了找一口飯吃不至於餓死!但是他們也沒搶到什麼,那些奴隸,哦不,那些大漢子民,許多都分給了窮苦的匈奴人呀!雖說是戰利品,但也是一家人嘛!現在都已經變成了匈奴人家中的壯勞力!要是一個家庭當中,耕種紡織的壯勞力散了,那這個家不就散了嗎!將軍!哦不,舅舅!大漢舅舅哇!你們不能忍心看著外甥餓死吧?!
舅舅不信嗎!舅舅不信的話,外甥將其他外甥們找來給將軍看!
單於哭算什麼!
頭人哭算什麼!
找一群衣衫襤褸的匈奴人來哭!那些奴隸不是奴隸了,都變成表哥表姐了!表姐嫁給我沒問題吧!表哥來我家幫我乾活,也沒問題吧!你要說這群便宜外甥不要臉,那你說笑了——
活都活不下去,硬靠著抱大腿抱出一條生路的南匈奴,要什麼臉!
“匈奴人真會這般不知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