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城很不容易打。
烏桓這座大本營矗立在一片西高東低的群山中, 山不算很高,但連綿不絕,像一個向東開口的簸箕, 柳城就在其中, 因此稱得上是易守難攻。
呂布在代地, 關羽在遼西, 離其隻有數百裡,一在西, 一在南,原本是可以聯手夾擊的,但就這數百裡, 難住了他們。
他們必須考慮正經攻城需要的海量資源, 關於這事, 田豫曾經算過一次。
然後他就不願意再算第一次了。
在呂布的強烈要求下他組織手下的黑眼圈文吏們又算了一次,一邊算一邊還嘟嘟囔囔。
呂布的耳朵挺靈的, 但沒有聽太懂, 他隻聽到田豫嘀咕大司農誰愛當誰當……
這話說的,好像大司農誰想當就能當上似的。
總而言之,想要正麵攻下柳城, 需要修渠, 需要一路建立起據點, 需要發動劉備所控的兗豫青徐全部人力物力,與當初決戰袁紹時所消耗的資源是不相上下的。
而事實原本也是如此, 跟著烏桓一路逃難的除了各路胡人之外,還有十數萬冀州百姓——他們當中有許多閥閱世家,飽讀詩書,久經陣仗, 還帶著沒被袁紹幾個好大兒糟蹋完的部曲私兵。雖然呂布和田豫都沒聽說過“皈依者狂熱”這種詞,但這些冀州人到了柳城,隻會更賣力地給柳城添磚加瓦,這是顯而易見的事。
田豫算過第一次之後,將兩次計算出來的結果都放在呂布麵前——相差不大,幾乎可以說是沒有區彆。
“將軍耗費這樣多的糧草,征召這樣多的民夫,”那天田豫問,“有十足把握帶回樓班首級嗎?”
“沒有,”呂布很坦率地說道,“他若有其兄風範,與我死鬥,我確實是有把握的。”
但如果樓班慫了呢?
如果樓班在這場決戰中落敗,對於那些投奔他的冀州貴族來說一定是場災難,因為烏桓人會毫不猶豫地拋棄掉他們,然後繼續向著西北方遁逃,逃進那荒涼而寒冷的大草原裡。
到了那裡,除非冠軍侯複生,除非一個傾國之力支持冠軍侯的武帝複生,否則再也沒有人能找到他們。
但烏桓人不曾滅絕,他們還會一次又一次地試圖南下,然後東漢百年來的邊境困擾就會再一次擺在朝廷麵前——當然,那時就不是呂布的困擾了。
呂布思考到這裡,就陷入了僵局中。
他盯著那廣袤的荒漠,心裡想著該如何取勝,自己雖然僵在了這裡,但若是小陸來呢?
若是小陸來,呂布想,她是有辦法取勝的。
不是因為她勇武善戰,也不是因為她體恤士兵,她在戰場上能做到的事,呂布都能做得到。
但,他為什麼要那麼做呢?
烏桓人在遼東的日子也很難過。
他們是享受了幾年好時光的,漢室傾頹,幽並飽受胡虜之苦,鮮卑匈奴秦胡輪番跑來占地盤——可他們要不就是被公孫瓚擊退,要不就是被袁公打敗,最後得到這位北方雄主重用的,隻有烏桓。
因此他們也與冀州的士族往來結親,努力搜刮領地上百姓的財產,換成聘禮去求世家大族的女兒嫁過來——要是袁氏的宗女,那就更好了!這些烏桓丈夫雖然既沒有溫柔體貼的性情,也沒有文雅優美的風度,但他們會笨拙地用珠寶和綢緞討好自己的妻子,以求生下更多與袁公有姻親聯係的血脈。在他們的幻想中,那應當是袁公取代大漢後,他們與袁公共治天下的基礎。
現在夢醒了,他們吃進去的土地一寸寸又吐了出來,那些繁華的城池,豐饒的原野,全部都消失了,他們隻能退回到蒼白而寒冷的柳城,任由遼西的寒風如刀子一樣刮在他們臉上,握住比冰雪還要冷的戈矛,在城牆上等待著他們命定敵人的到來——敵人也許自西而來,也許自南而來,那既是對他們的巨大挑戰,也是唯一的一個機會。
再笨的庸才在日複一日的拉扯裡也學會怎麼打仗了,莫說是漢人,就是地下的蹋頓再見到弟弟,也不會認出他來,樓班的相貌沒有什麼大的變動,但他就是不像原來的那個人了。
他謹慎小心,近似於懦弱,但又時時派出斥候去探查呂布和關羽兵馬的動向,他甚至還將自己最心愛的女兒與幾個容貌最美的姬妾一同送給了公孫康,他當然也備好了最上等的嫁妝。
這個狡猾的烏桓人從不指望自己在公孫康眼裡,能比大漢的分量更重,但——關羽和呂布怎麼能代表大漢呢?他的使者這樣狡猾地勸說道:隻要烏桓能夠找到機會,打一場勝仗,擊退他們,烏桓就有談判的資本了,而烏桓的資本,那就是遼東公孫家的資本呀!
養寇自重,古往今來不都是這個道理嗎?公孫康能獨自打敗烏桓嗎?能嗎?若是不能,有關羽和呂布在,他的功勞能有多高呢?
甚至於,烏桓的使者這樣悄悄地在公孫康耳邊說道,要是漢天子親征,大單於的頭端著盤子送過去,公孫將軍也不失封侯之位,所以,為什麼不收下光華璀璨的禮物,耐心多等一等呢?
再等一等,說不定哪個莽撞輕敵的將軍就奔襲過來,氣勢洶洶地同他們決戰……到那時,烏桓人的機會就來了呀!
當呂布因為心煩意亂而四處走走時,曲六正在馬廄裡看信。
馬廄臭烘烘的,即使剛收拾過,也仍然帶著一股馬糞味兒,但騎兵們不在乎。馬是他們最忠誠的戰鬥夥伴,他們上馬時會因為戰勢緊急在馬上吃喝拉撒,馬兒從不嫌棄他們,下馬後他們伺候戰馬也不會覺得委屈。
更何況天寒地凍,跟馬湊在一起還更暖和些。
曲六就這麼笑嗬嗬地看信,呂布走到近前才察覺,於是那信就落入了狗中赤兔的手裡。
“看不出來,”他一邊看信,一邊看曲六,“你竟還有個兒子。”
這個並州老兵也習慣了主君的嘴,將兩隻手籠在袖子裡,依舊笑著不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