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0. 呂布(十五) 歸鄉(完)(……(1 / 2)

那天早上醒來時, 呂布是感到了一些很微妙的預兆的。

不是什麼見到鷹抓著蛇,又或者蛇吃了雛鳥之類的神諭,他隻是臂與腰的關節有些疼。

這很正常, 他是個征戰多年的武將,再怎麼勇武, 身上也留下大大小小無數傷疤,其中一些痊愈了, 還有一些同他年歲漸長的損耗一起, 堆積在他的體內。養尊處優時,它們也乖覺地暫不做聲,但到了風餐露宿,日夜兼程三百裡時, 它們便一起發作起來。

他沒有帳篷,急行軍是沒有帳篷那樣沉重的東西的,這些騎兵會用馬匹隔離出一片遮風的空地,再將隨行帶上的毛毯裹住自己, 最後一個擠著一個, 睡在這片陌生的荒漠上。

呂布也跟他們睡在一起, 也這麼裹著毛氈,跟這群臭烘烘的騎兵分享著彼此的體溫, 於是自然不會睡得太舒服,晨起時腰酸背痛也就是很尋常的事了。

遼東的太陽起得很早,但呂布比它起得更早,他被身體每一個部分的酸疼,尤其是臂膀與腰間的痛楚叫醒,而後從馬鞍下摘了一個小小的水囊,十分珍稀地喝一口被馬兒的體溫捂得溫熱的水。那時恰有風襲來, 鑽進他張開的嘴裡。

於是呂布嘴裡那些顆牙齒也開始疼——那倒不是吃蜜糖吃的,而是早年與鮮卑人交鋒,被銅殳掃到麵頰時受的傷。

這些不適一起找上來,就在距離柳城百裡之外的地方,這就不免令呂布有些迷信了。

他是不是老了?

他是不是打不贏這一仗了?

這是不是冥冥之中什麼東西在勸阻他?比如說哪一位神君,比如說一直號稱會打雷但始終沒打給他看的小陸?比如公台先生?

當然呂布很快將這種愚蠢的念頭壓下去了。

他已經打了兩年的仗,一步步將烏桓人從河東逼退到遼東,哪怕是陸懸魚聽到戰報都要驚呼呀!這戰線何其之長!生生從山西太原一路打到遼寧朝陽!

所以他沒有老,他還能打完這一仗。

在烏桓中軍營中,筋疲力儘之前,呂布一直是這樣篤定的。

但他已經揮不動手戟,舉不動鉤鑲。

所以他似乎真的老了,他想,他該如公台所言,早歸故鄉。

樓班卻不是這樣想的,甚至可以說,任何一個烏桓人都不會這樣想!

這是一場何等可怕的戰爭!這是一個何等可怕的敵人!

當他如黑色的洪水一般,自丘陵上咆哮奔馳進敵營時,烏桓人以為隻要挺過這一次,下一次,最多再有一次突擊就夠了!

難道烏桓人沒有騎兵嗎?難道他們不曾見過騎兵突擊嗎?!他們知道騎兵來去如風,雖然強大,但也格外惜命。他們尤其知道在營中布置了大量拒馬之後,這些騎兵隻要衝擊數次,速度與人數都會降下來,最後連他們的陣線也開始逐漸變散,逐漸有人掉隊,逐漸有人倉惶地調轉馬頭,離開戰場,在短暫的休整與可能的替換坐騎之後,他們才會在軍官的新一波指引下重新加入戰鬥。

樓班早就算計到了!隻要並州人逃開,隻要並州人逃開!他們四麵八方都會是已經提槊上馬,憤懣激昂的烏桓勇士!那些勇士會活剝了他們!他們一個都逃不掉!

他的一顆心懸在半空中,他急切而亢奮地等待著並州突騎在數次衝陣後陣線鬆散,不得不退出戰場重整的那一刻!

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他就站在中軍營的大纛下,看著遠處的馬頭在人群裡嘶鳴咆哮,看著那些人如巨浪一般忽而衝向前,忽而又退後。

可巨浪一次次拍打著他的軍營,越來越向前,越來越向前!

一次!

兩次!

三次!

十次!

十一次!

十二次!

那個為首的金冠金甲的武將如天神下凡,在人群中衝殺突刺,不知疲倦!於是烏桓的勇士們仿佛短暫地不再是個人,不再是很多很多的人了。

他們變成了秋風裡麥穗飽滿的麥田,任由農人揮舞鐮刀,一片片將他們割倒,默然無聲。

樓班渾身都顫抖起來!

那是他的兒郎啊!

那是他的兄長交到他手中的烏桓兒郎啊!那些吃著肉,揮著刀的雄赳赳的兒郎們涕淚橫流,抱頭鼠竄,那是他重整旗鼓,再立基業的夢啊!

他們就那樣在他麵前飛濺起一蓬蓬的血,再在被鮮血浸潤得泥濘的土地上重重落地。

那些環佩聲已經漸漸地消了,冀州的世家豪強們早就蒼白著一張臉,悄悄後退到陰影裡了。

緊接著是他的親信們,他們不僅牽來了他的馬,不僅要身側的長牌手隨時待命,他們甚至已經小聲吩咐人告知城內,要大單於的親眷妻兒悄悄準備一下——準備一下,隨時就跑!

於是就在呂布第十三次突擊,終於衝進樓班的中軍營時,樓班忽然發現,他握劍的手在微微顫抖。

他周圍親兵的軀體也在微微地顫抖。

他們的人都在這裡,他們繡滿日月星辰的旗幟也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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