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冬天過去了, 這當真是非常漫長,因為春風總是自南而來,帶著海風溫柔的味道, 一路走過路過山川河流,到達北國時,已走了千裡萬裡。
而對於武威郡來說,春天來得尤其晚。
這裡是大漢的門戶之地,被稱為“天下要衝,國家藩衛”, 自開漢以來, 無數皇帝在這裡消耗掉數不儘的錢帛糧草,以及一層又一層無法歸鄉的白骨,隻為將這座大門守好。
在這裡守門是個苦活, 因為哪怕是被呂布瘋狂抱怨的遼西同它一比都顯得山清水秀, 人傑地靈——如果說遼西有幾百裡地多風少雨的荒漠,這裡隻能說:加倍, 加倍,超級加倍。
它毫無疑問是荒涼的, 有荒山, 有沙漠,有枯黃的老樹將長滿尖刺的雙手伸向天空,像是要控訴天帝待它何以不公, 將它生在這樣貧瘠的地方。但行人路過這裡時,它又稱得上物產十分豐富, 彆看日照當頭時,這裡蒸騰酷烈,蒸一碗雞蛋甚至不必點火, 但當太陽落下,行人支起帳篷時,又有許多詭秘而沙沙作響的小動物從地穴裡爬出來,有些舉著鉗子,有些吐著芯子,有些成群結隊,忽然漫山遍野的來。
等到第二天太陽再次升起時,隊伍的首領就必須要挨座帳篷看一看,哪些倒黴鬼隻有一夜好夢,晨起還要繼續這地獄般的行程,哪些幸運兒在好夢裡被咬了一口,於是他永遠被留在美夢中。
當然,倒黴鬼總有許多,幸運兒寥寥無幾,即使死在長途跋涉的行軍中,饑餓與嚴寒永遠是最能威脅到旅人,也最讓人痛苦的死因。
畢竟涼州的風這樣冷,又這樣厲,不管朝廷喚它作“涼州”還是“雍州”,都不能讓它變得更溫和,更適宜居住一些。
曹操帶著大概六萬餘人前往涼州,到達時隻剩下了不足兩萬。
路上有逃走的,有停駐不前的,這些多半是家貲有些餘饒的士人,他們隻要在路途中想清楚大漢已經是劉備的大漢,再想清楚他們祖宗為漢臣食漢粟,自然效仿伯夷叔齊的心也就漸漸歇了。
不同地區長出的糧食有不同的滋味,但同一個地區的糧食不因它屬袁還是屬劉就突然變得無法下咽。
走掉的萬餘人自然是有福的,但能跟著曹操到達涼州的人也很了不起。
因為還有半數人既不曾逃走,也不曾到達。
他們都死在了路上。
曹操的謀士們很細心,臨行時著意帶走了許多工匠和醫師,甚至其中還有一位張公,長沙太守都不做了,四處遊曆治病救人,被稱作張長沙的,也來過隊伍裡救治病人。
但一場接一場因饑寒而引起的瘟疫麵前,什麼樣的醫師都無能為力。
有人就悄悄開始供奉一些什麼東西,比如疫鬼,當然他們會恭敬地稱作疫神,征西將軍是很嗤之以鼻的,但也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他隻能努力地用軍規去約束軍營裡的士兵,以及軍營外跟隨的平民,要求他們勤洗手,燒水喝,外加不許隨地便溺,並且派出了大量的軍法官去嚴抓這些瑣事——違令者斬。
有追隨的秦胡頭人不解,恭敬地詢問曹公,為何不能丟下一些老弱病殘,隻留精銳奔赴涼州呢?
曹公坐在石頭上,眼望著那些結伴出去拾柴的孩童。
他的神情看起來像一個和善的長者,當有大膽的孩童湊近時,他也的確會伸出手去,用力拍拍稚童的腦袋,在對方“要長不高了!”的抱怨中哈哈大笑,並且遞出去一小塊飴糖。
“吃了這個,”曹操笑眯眯地說道,“就能長高了。”
後來有許多稚童都很期待再看到那位曹將軍出營,隻要能再得到一塊飴糖,哪怕真長不高也不要緊哇!
所以對於這個問題,曹操的回答也就很明顯了:“吾不忍也。”
胡人懵懂,讚歎道,“將軍如此愛惜生民,真仁主也!”
他當然愛惜生民,他怎麼能不愛惜?
死去的人不會隨著春風再從地裡長出來,隻要在路上死一個,就意味著當他到達涼州時,追隨者少了一個,也就意味著失去了一個未來的勞動力,或是可以孕育勞動力的人。
他們都很寶貴,尤其是在關中,更顯寶貴。
路途上沒有多少可以接待這支隊伍的村莊,城鎮就更顯寥寥。有的隻有斷壁殘垣,隻有累累白骨。時間門已經過去太久了,關中百姓的屍體被泥土與野獸享用乾淨,卻不再有孩童自村莊跑出來。因此村莊的斷壁下隻會飛出一窩斑鳩,土城裡也隻有野狼慌忙跑出來迎接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