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 陸懸魚一點點恢複成原來的樣子了——這原本是一件很不錯的事。
那些冷硬的,高潔的, 璀璨光華, 像是要將整個人燃燒殆儘的東西又沉睡下去,於是她又變成了一位普普通通的女郎,這一直是張遼很期望看見的。
長年累月在雁門值守的士兵如果能回到家, 他也願意張開雙手, 用歡笑和擁抱來回應父母妻兒漫長的等待,那握在手中,磋磨光滑的劍柄早就收進武庫裡,想也想不起來。
所以他是想過這一天, 她如軍中同袍所說的妻子或是戀人那樣, 有點小心思, 給他製造點甜蜜的小苦惱的,他甚至很是期待。
……但陸懸魚腦內的那些東西就和張遼想象的很不一樣。
很早以前, 她不是那種博古通今, 上下五千年講得頭頭是道,有事沒事彈琴畫畫練書法的大家閨秀, 她對曆史的全部愛好也就是偶爾蹭同學的漢服穿一穿,還沒膽子穿出去, 最多也就是在宿舍裡拍個照。
她有很多愛好,比如說跑團,比如說打遊戲, 再比如說看一些非常狗血的現代都市情感劇或者言情小說。
這些愛好已經塵封在她記憶深處十幾年,被金戈鐵馬覆蓋過去了,當她回首時,她首先看到的是柘城的血, 是濮陽的夜,是蹋頓大營沸騰咆哮,直至馬陵山的風,長安城頭的夕陽,雒陽燒儘整個夜空的火。
在這無數戰爭與災難層層覆蓋下,最後的,也是她最初的記憶已經很模糊。那些東西對於一個統帥來說沒什麼用,因此被她摒棄了。
直到現在,她盤腿坐在竹席上,伸手從水盆裡拿出一個李子。
李子是洗乾淨的,水盆裡似乎加了一點碎冰,因此湃得李子冰冰涼涼,咬一口又甜又酸,身上的暑氣一瞬間全沒了。
能想到她回來想吃個果子,還特意準備得這麼細致,不能說不走心。
但她一邊咬著果子,一邊盯著麵前這個很虛弱的,有點坐立不安的男人,還是一刻都沒有放鬆。
那些被她扔進大腦深處垃圾堆的東西,現在她仔細地翻一翻,都撿出來了。
還很珍惜地吹吹上麵的油漬和薯片渣。
這不能怪張遼舉止失度,屬實是他對麵這位女郎腦子裡的東西太不正常了。
比如說,她開口先問了一句:“文遠高堂……”
沒等張遼說話,她先接了下去,“都不在了。”
他那時想得還很正常,“待明歲,我欲歸鄉祭拜灑掃,辭玉同去麼?”
“那行的,那行的,”她撓撓頭,“文遠家中……”
他上麵有幾位阿姊,早已出嫁,族中自然還有幾個族兄弟,並州被胡人占據後,他們都流散至各地,現在聽聞漢軍逐步收複並州,他們也漸漸有了歸鄉的打算。
重建故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但同樣也是一件非常有成就感的事,子孫們能夠灑掃祭拜祖先的墳塋,想一想,何等的心神激蕩呢!
他這樣說,她很認真地聽,眼睛睜得大大的,像是很認同他,但心裡還藏了些彆的什麼事。
斑駁的光透過竹簾,灑在她臉上,忽明忽暗的。
“辭玉心中究竟有何疑惑?”他很溫和地問道,“何妨講出來……”
她終於動了一下。
“你看,”她說,“我不是一個很會說話的人。”
豈止不會說話。
但勝在誠懇。
況且張遼怎麼會覺得她不會說話,他立刻就反駁了,“辭玉磊落率直,天下難道有人質疑麼?”
她撓撓頭,“我隻是想,你那些親戚會不會不喜歡我呀?”
屋子裡短暫地靜了一下。
張遼第一時間其實沒反應過來,因為不管是哪一個“她”,其實都不太會因為這種事煩惱。
比如說那個出身寒微,隱於市井的雜役陸懸魚,都亭侯府的雜役們就對她有這樣那樣的一些意見。意見不多,但有,畢竟大家都是並州人,還要被老板殘酷地甩鍋,獨她一個得了呂布青眼,天天誇她機靈,那大家肯定對她很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