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有點矛盾的一個場麵。
自古以來, 新郎迎親時都是很喧嘩的,因為新婦要矜持, 新郎就得使勁催,使勁請,用大把的銀錢和酒水賄賂親友和各路圍觀群眾幫忙,一起嚷嚷,將新婦催出來,那聲音自然是不能小的, 最好是整座城都聽見,那才叫聲勢浩大,給足了佳人麵子,新婦才會出門呢!
簇擁著張遼過來的並州人就是這麼想的,他們也為此準備了好些天啊!那些潤喉的亮嗓的土方子他們都抓過吃過的,就為了今天不給將軍丟份子!
沒錯!這不是一場簡單的婚禮,這是並州人的尊嚴之戰!他們得給那些青州兵, 冀州兵,還有雒陽城裡各路大伯子小嬸子們瞧一瞧並州軍的威風!
他們原本就是這樣一路敲鑼打鼓來此,到了胡桃林外,原本該加倍賣力氣喊的,奈何前麵的人忽然啞巴了。
這很不尋常, 一定是前麵遇到了什麼事, 因此又有張遼身邊的令官告知後隊士兵, 要他們噤聲——這是多簡單的一個指令!
但今天不是打仗的日子呀!這些嘻嘻哈哈的士兵出門時興奮得恨不能打滾兒, 撒歡兒, 早就將警惕心和令行禁止給忘腦後,再說迎親迎親,多喊兩聲有什麼要緊的呢?
隊伍裡資曆最淺, 肺活量也最大的那個年輕士兵就深吸了一口氣:
“催出來——來來來來來來!”
前排後排的人都一起望向了他,士兵挺了挺胸,感覺更驕傲了!他還能再堅持一下!
但他馬上就不驕傲了,因為新郎走過來了——新郎前麵還有個人!看穿戴打扮精神抖擻,特彆的富貴華麗,比新郎還威風神氣!
那個小兵就有點不高興,當然,不高興也是能理解的,這大喜的日子,你擋了新郎的路不說,還特意打扮得給新郎都比下去了,你什麼意思呀?
貴人當然是貴人,但貴人又管不到他,況且雒陽城裡有的是貴人,怎麼偏你這麼囂張呢?
小兵上下打量了一下那個穿得亮閃閃的人,尤其在他已經摻了點銀須的鬢發和胡須上多打量了幾秒鐘,然後冷笑了一聲。
他還沒想好要不要莽一把說幾句風涼話,打擊一下有可能是來給自家將軍添堵的情敵,哪怕被將軍踹上一腳也不要緊——將軍已經快步上前,先踹了他一腳。
於是小兵的刻薄話都被噎回去了,隻能憋憋屈屈地瞪著亮閃閃。
亮閃閃倒是很開心,“文遠的兵士很忠心呀,隻是先將孤催出來了,看著是有些失望的。”
“陛下說笑,”新郎臊眉耷眼,“他們今日胡鬨,回去我必罵他們……”
陛下又看一眼那個小兵,小兵正在努力將頭壓下,鼻尖就快碰到前胸了。
“無事,無事,今日是文遠和辭玉的大日子,兵士胡鬨些,朕也是一點都不會怪罪的,”陛下快樂地說道,“賓客們胡鬨些,文遠也不會怪罪吧?”
並州兵一個個豎著耳朵聽,心想要是不怪罪,將軍為什麼坐不住呢?可是怪罪有什麼用呀,又不能拎著馬槊衝進去——先給那個“體貌偉美”的崔公來他一槊!看看這群家夥還八卦不八卦了!
崔公打了個噴嚏。
陛下來了,來得特彆快,不是坐金根車過來的,而是騎馬,這就讓公卿們有點慌張。
但崔公是不慌的,他正了正衣冠後起身,又拿出自己的麈尾,優雅地掃掃身上的葉片。見到旁邊有人投來羨慕的神色,也替他周身撣了撣,最後重新將精巧的麈尾塞進袖子裡,又掏出一枚雞舌香含在口中。
周圍人的目光就從羨慕變成了讚歎,要不怎麼就崔琰的儀表被人這樣稱讚呢?除了他體貌偉美之外,他確實是一個很注重自己儀態的人啊!哪怕是在今日!哪怕是在他心儀的樂陵侯即將嫁與他人之時,他竟還是那般鎮靜!
林中歡宴到了現在,世家賓客尚有規矩儀態可言,兵士與百姓就顯然是管不得那許多了,他們吃得醉醺醺的,兩腮緋紅,嘴邊的油漬也來不及擦。有人見到一群人簇擁著那麼一個貴人進來,還記得俯倒行禮,還有許多人已是直接癱在了樹下,借著林蔭這點陰涼呼呼大睡起來。
這一幕是很無禮的,因此小黃門臉一沉,目光不善地看向迎上來的小吏,小吏的臉色立刻就白了。
有人走上前,向陛下行了一禮。
陛下笑嗬嗬地,“林中所見,卿欲進何言?”
陳群的臉色可疑地紅了一下。
“仰賴陛下聖德,”他說道,“賓主儘歡。”
陛下看他的目光就帶了些驚奇,似乎很想再調侃幾句昔日那個動靜有度,舉止守禮的陳長文。
但新娘子已經出來了,明霞般絢爛的罩袍,雲霧般輕盈的紗扇,有陣陣喧鬨自迎親的隊伍裡響起,將酣睡的賓客自好夢中吵醒,於是就連陛下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過去,興致勃勃地注視著這一幕,將剛剛沒說出口的調侃丟在腦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