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詡說, 有天大的功勞,將軍想不想要?
馬騰說,但如公言。
後來陸白回憶起這段時日時, 她感到很驚異, 又很羞愧的一件事就是——整個關中都亂成了一鍋粥, 怎麼就馬騰和韓遂沒動靜呢?這樣反常的事,她竟然忽略掉了!
她帶著朝廷的詔令來, 一廂情願地認為關中十部,人人都想趨附朝廷,人人都想打包全家老小去雒陽當人上人,她以此劃定了底線, 最後惹出了這樣一場大亂子。
可這怎麼能怪她呢?
她自小接受的教育,以及大父畢生的心願, 不都是這一件事嗎?
去雒陽, 大父將她抱在膝上, 摸著她烏黑柔軟的頭發, 絮絮叨叨地說,去雒陽。隻有去了雒陽,隻有在雒陽站穩腳跟,隻有他家一代、兩代、代都在雒陽牢牢地紮下根,隻有每一個董氏子都娶了高門貴女, 隻有每一個董氏女都嫁了世家郎君, 大父的心願才算真正達成。
那時還是董白的小姑娘很不明白,這算是個什麼心願呢?
可後來陸白再長大些, 明了事理,她就知道這些嫁娶隻是完成心願的手段,大父還藏了後麵一半的話沒有說完。
還未被袁氏召去雒陽的大父, 其實心願很是簡單:他想要兩根配得上他戎馬一生的閥閱,他想要世家公卿瞧得起他。他為此領兵進了雒陽,像一隻茫然而無措的蒼蠅四處亂撞,最後一敗塗地,家破人亡。
這些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陸白又是個大忙人,幾乎已經將這些事都忘了。
可當她又一次回到關中時,那些往事不曾困擾過她,可往事裡最底層的道理將她束縛住了:
怎麼會有人不想去雒陽呢?!
怎麼會有人寧可守住荒涼的涼州土地,寧可使出這樣的手段,攪得天翻地覆也不願榮耀尊崇地去雒陽定居呢?!
她抬眼看一看上首處的賈詡,又看一看坐在另一側的馬騰。
這位以美麗與凶殘聞名的副使起身出了席間,俯倒在地,將頭貼得低低的,幾乎貼在了席子上。
“願賈公教我。”她聲音已經有些沙啞,卻仍然帶著極懇切的顫音。
賈詡輕輕地拈了拈胡須。
“聖人以己度人者也,”他笑道,“韓遂卻不過一反賊啊。”
他說完這話,又看了一眼旁邊的馬騰,“豈能人人皆如壽成將軍般,勇冠軍,忠貞不改?”
馬騰就很是尷尬地咳嗽了一聲。
“韓文約此人……”他停了一下,“心機甚重,女郎不可不防啊。”
燕國地圖都徹底攤平了,這時候馬騰終於是不裝掉線了,跟賈詡一起,以功臣的身份開始教育她了。
當然,受人恩惠,乖乖聽訓,下首處的陸白揚起一張雪白的小臉兒,眼睛裡像是藏了星星一樣,還噙著一點兩點的淚水,一臉虛心求教,這就更令這兩位功臣心胸舒暢了。
第一件要補的課是,陸白心裡,這十個關中軍閥都是有一條共同底線的,但實際上,他們的底線各不相同,其中尤以韓遂為甚:這人在造朝廷的反這事兒上,沒底線。
雖然為了裝一裝傻白甜,陸白也該捧個哏問一句,但這個問題她確實理解不了:
“江山再立,天下已平,他有何能耐,可勝我阿姊?”
“韓遂著名西州,為羌人所擁護,”馬騰說道,“他在涼州,的確是不必怕你阿姊的。”
有些人的勝負是靠陰謀決定的,有些人的勝負是靠戰爭決定的,韓遂比較特殊,他要是不想分出一個勝負,就算是陸懸魚來也很難勝過他。因為關中荒涼,西涼加倍,而韓遂的票倉竟然在金城——也就是後世的蘭州——周圍那一片片崇山峻嶺裡!
金城的郡治在那氣候溫和,有水有田的山穀裡,可周圍那些山卻沒有那麼溫柔。
它們不是並州的山,那山又冷又硬,裡麵聚不起鮮卑那樣十數萬規模的部族,但藏了無數銅皮鐵骨的羌人部族,你要是想一個山頭一個山頭翻過去,將裡麵的羌人,以及被羌人所擁護的韓遂揪出來,那絕對是能累死千軍萬馬的!
要是累不死千軍萬馬,至少也能累死五個田豫!
車馬怎麼往山裡去!輜重怎麼往山裡運!翻過一個山頭要消耗多少糧食?且先彆忙著算,前麵還有山頭!還有數不清的山頭!你隻運了糧食?你運了水不曾?
不曾?你猜翻過幾個山頭,牲口才有水喝?
這個答案能說清他為什麼不怕陸懸魚,但還是不能完全解答陸白的疑惑。
“可那有什麼用呢?”
放著繁華富麗的雒陽不去,非要蹲在窮山惡水裡打遊擊,這是好日子過膩了想來點變形記調劑一下嗎?
賈詡看了一眼馬騰,笑而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