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清平的時代就要到來了, 她們說。
有太多的人死去,自然就剩下了那樣多的田,荒自然是荒了, 但比刀耕火種重新開墾叢林容易許多倍。
除卻田, 還有那樣多的村莊,雖說隻剩了斷壁殘垣, 到底還有幾根未燒到的梁,斷牆下翻一翻, 還能翻出兩隻破碗,一個藤筐, 甚至運氣好些,還能翻到半截鋤頭,拿去鐵匠那裡敲一敲,尋一根好木杆安上,怎麼樣?
除卻這些,她們還能數出許多好事體來。她們當中有世家貴女, 甚至有四世三公的袁氏女, 但這樣的人極少,大多還是在田裡刨食的農家女, 因此三五年後,這世道會變成什麼樣,她們最清楚不過。
她們甚至還會津津樂道她們的田——那是軍功換來的,不僅分給她們好田地,還要免了她們好幾年的賦稅,甚至!甚至!她們辛苦攢下的封賞,是足夠換一頭小牛犢的!
這些赤著腳,光著胳膊, 拎著一根木棍走到健婦營門口,急切詢問招募官“我的性命也值那麼多錢嗎?”的女人站在長安城下,驚異地發現,她們已經很久沒有想過那個問題了。
營中讓她們吃飽穿暖,再不見昔日的麵黃肌瘦,青春正好,意氣風發,她們腰間的小皮囊裡沉甸甸,她們帳中的行囊也是這般沉甸甸。
所以,接下來,她們不是應該去享受這最美好的歲月嗎?
解甲歸田,或者當一個小吏,無論如何,她們有自家的屋,自家的地,自家的牛,於是儘可以在鄉裡尋一個健壯又漂亮的小夥子為夫,生許多孩子,和和美美地過完這一生。
她們有什麼理由將長戈放低,向前一步,向死亡再一步?
可是陸白知道理由——
那道撕開的口子,就快要合上了。
亂世裡,有許多規矩和守規矩的人被卷進這個殘酷的世道裡,再將血肉拋灑到路邊的長草中。
待他們的屍骨漸漸沉下去,與泥土融為一體,上麵又被農人灑了新種子時,許多新的規矩也就長出來了。
比如說,婦人能不能軍功封侯呢?
開漢四百年,這原是一個婦人想都不敢想的問題,但如今,沒有人再去質疑這個新的規矩。
那麼,能不能再進一步呢?比如說,能不能除了那一位女侯之外,再添幾位?又比如說,有沒有可能,在某個荒涼的,不引人矚目的地方,建立起一套女性官吏為主的行政班子?
陸白是不可能明白什麼叫“主義”的,她沒有那樣的本事,但她有很樸素的認知,她知道這些被她親手帶出來的女兵女吏都是她天然的支持者,她扶她們走遠些,自己自然也就能走得更高些。
經學世家不就是通過這套“門生故吏遍天下”的把戲,逐漸掌握了帝國中心的權力,甚至密謀發動了多次政變,成為皇帝最頭疼的敵人嗎?
她沒有那樣大的野心。
劉備不是桓帝靈帝那樣的君主,她也沒興趣效法陳蕃,況且還有她阿姊坐鎮!她敢有什麼野心!
雍涼還很荒涼,好在她也很年輕。
韓遂已經完全冷靜下來了。
他的大營還在,他的士兵還在,他的根本還在。
這個聯合關中群雄進攻長安,迫使使者低頭的計謀已經完全失敗了,但不是失敗在此時此刻,不是失敗在那一麵麵旗幟立在長安城下的此時。
他原本是可以贏的。
贏在陸白心高氣傲,捉了那幾個不成器的青年人時;贏在陸白急功近利,用自己的女吏去替換鄉間裡吏時——那個時機!那個時機他明明抓住了!
若不是長安城中埋伏下的兵卒不堪大用!
若不是陸白這小婦人過分頑強!
她是沒有陸廉那樣本事的,她的仗打得不如陸廉高明,也就攢不下陸廉那般的名聲,可她那樣頑強!灰頭土臉地撐在城中,明知這一仗若是早早投降,定然無人傷她性命,可她就是不降,咬牙硬撐了下來!
折了這樣一個大跟頭,她也沒有逃!
而後時機仍然是在他手中的,韓遂想,他圍困長安,長安兵力不足,馬騰態度曖昧不明,他是可以將賈詡陸白攥在手中,慢慢同他們談一個很好的條件。
雖說成公英被調走,可他也隻行差踏錯一步而已!
那兩頂貂蟬冠送過來時,他早該將它們扔出去!將它們扔進營前的火堆裡!給關中群雄看一看他的態度!
陸白沒有被他嚇破膽,那隻是一個轉瞬即逝的時機,她明明應該日夜焦慮,恍惚魯鈍,可她竟然輕輕巧巧地就抓住了。
但他仍有勝算。
韓遂已經完全回過神來,他全身心信任自己的兒郎們,他生於此,生於他們其中。
那些在長安之夜裡冒死拚殺的女兵,她們畢竟是婦人。
她憑什麼?
兩軍漸漸近了,在踏平的荒草與丘壑間,在殷紅發黑的荒原上。
城頭有士兵緊張地向前探出半個身子,再被隊率粗魯地一把拽回。
這並不是一定要分出勝負的戰爭。
——所以它一定要分出一個勝負。
它不關天下大勢,不關公理道義,它隻關係著城上城下這些人未來的利祿與名爵,因此它真是微不足道極了。
可名爵利祿,豈不是世上最重要的事!
一麵麵旗幟跟在前軍之側,分布於兩翼上,威風凜凜,聲勢浩大。
可那畢竟隻是一麵麵旗幟。
於是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陸白的前軍陣線上。
二百步時,有一聲聲令下,弓弩手拉開長弓,舉起弩機,向天空拋射。
箭雨稀稀落落,遠近不足。
一百五十步時,兩軍的步伐也變快了,從走變成了小跑。
箭雨漸漸密集起來,良莠不齊的弓手拋射了幾輪後,開始找到了感覺,而弩手還在裝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