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散發著歡欣氣息的鮫人淚安靜下來。
棄幽安撫地摸了摸她,“我當時以為她是傷勢太重,才會這麼多年不歸,直到後來,那個孩子來到海邊,告訴我們……”
棄幽拂過自己的魚尾,她的魚尾是金紅色的,夕陽照海一樣燦爛。
而那個孩子……和她不一樣。
他和所有的鮫人都不一樣,他沒有魚尾,除了他母親賦予他的水靈根,也沒有一絲一毫鮫人的特征,完完全全……
是個人類的模樣。
那是人族的皇子。
也是聖女受難的象征、抹不去的恥辱。
棄幽現在想起他來,依然覺得心情複雜。
隻得略過。
“鮫人在海中得天獨厚,除了那些神之一族,任何種族都無法真正匹敵我們,獲得這樣力量的代價就是永遠無法離開大海。”
鮫人離水隻有一個下場,那就是死。
不僅是乾枯,還有岸上那些野心勃勃的種族,不僅人族,妖族同樣在窺視他們。
“我知道她在哪,但我沒辦法救她,太多人在覬覦我們了,我是鮫人祭司,不能拿鮫人族冒險,隻能一遍遍推演天命。”
棄幽抬起手,一縷雪白的發絲落在手間。
凡人何以窺天命?
想要得到不屬於自己的,就必須付出代價。
一次次的卜算,已經耗乾了她的生命。
她衝林慕笑笑:
“一開始什麼都算不出來,但大概是可憐鮫人族吧,十八年前,天道忽然遞給我一道意識,告訴我將有天命之人誕生,如果有緣路過我族,會指引他前來。”
“承蒙天道不棄……”
“我用餘下的壽命煉製了命盤,喚來葵以誕下的那個孩子,把命盤交給他,讓他去尋天道所說之人,然後就一天天地等。”
“好在終於等到了。”
棄幽把鮫人淚放在心口,“你們也回家了。”
鮫人淚和她身上的光暈彼此融合。
鮫人祭司哽咽了一下,神色淒愴,發出一聲悠長的長音,如鯨落時大海時的哀鳴。
鮫人淚安靜下來,貼在
她掌心中。
林慕略垂了下眼。
鮫人祭司考慮到林慕還是人族,推演天命,知道他要來,欣喜之餘,細心地設了宴款待林慕。
擺宴席的桌子也是珊瑚打磨而成。
作為客人,林慕就坐在棄幽下首,僅次於她的位置。
一開始鮫人族還不敢來他麵前轉悠,隻敢偷偷摸摸打量他。
直到一個年級尚小的鮫人站起身,興奮地張望了兩眼。
看著也就和小聖女一樣大。
卻格外不怕生,遊到他身邊,遞給他一海螺酒,期盼地看著他。
海螺口有一層薄薄的彩色光暈,封住裡麵的酒液,不讓酒液和海水混合。
林慕聽不懂鮫人語,但他能領會對方的意思。
棄幽也笑:“她說感謝你。”
既然是做客,林慕也沒推辭,接過來一飲而儘。
小鮫人眼睛亮了亮,常年不見光而冷白的臉頰浮上兩抹酡紅。
淺橙色魚尾一擺,遊回父母身邊去了。
她走後,其餘鮫人也坐不住了。
酒過三巡。
林慕有些醉了,婉拒了又一個來敬酒的鮫人。
鮫人有些失望,但也沒勉強,擺著尾巴離開了。
林慕麵前安靜下來。
他喝了不少,東西倒是沒吃多少,而且鮫人大多喜食生肉,龍蝦、蚌、貝……滿滿擺了一桌,大多都是生的。
看著再鮮美,他也下不太去口。
他口腹之欲很淺,沒有顧隨之催促的時候,很少主動吃什麼。
倒是鮫人釀的酒味道不錯。
甘甜可口,也不算烈。
他重生回來沒練過酒量,全靠金丹修為強撐,喝到後麵,酒氣上湧,臉頰陣陣發燙。
林慕托腮走神了一會,把袖子裡的海螺掏出來,貼在臉邊降溫。
海螺表麵凹凸不平,貼著並不舒服。
但他沒挪開,就這樣一動不動地挨著,等酒意蒸發出去。
耳邊忽然傳來低低的男聲。
“想不想去看我殺的那條龍?它的屍骨應該還在海裡,龍骨也是不錯的煉器材料,說不定還能找到妖丹。”
林慕從中聽出了一絲認命,偏了偏頭,把滑下來的發絲挽回耳後。
“嗯?”
“我帶你去看,你把我放回你識海。”
林慕往後靠在貝殼軟椅上。
珍珠白的貝殼邊緣柔滑,鋪著厚厚的淺青色海草。
酒意上頭,他人有些憊懶,說話的語調慢悠悠的:
“前輩在跟我談條件嗎?”
顧隨之心說這怎麼叫談條件,他……
他想躲開少年就著醉意一下一下輕撫的動作。
奈何螺在人掌中。
隻能……任憑對方用指尖一點點勾勒海螺上的紋路和凸起,這裡碰一碰,那裡敲一敲,玩的不亦樂乎。
每一寸都很感興趣似的,連海螺上淺色的斑點都不想放過。
如果說人的身軀和龍的身體,還勉強能做到一一對應,頭是頭,尾是尾。
那人和海螺就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生物。
二者體積懸殊如此之大,他隻有林慕半個手掌大小,輕輕一握,或漫不經心地一拂,都好像把他從頭……到了尾。
顧隨之用儘全力才抑製住自己沒有變回原型,也沒有衝破這狹小脆弱的束縛。
他竭力為持平靜,但嗓音還是透露出了他的不自然。
“你彆……這樣我了。”
“什麼樣?”林慕把問題拋回去,一手支著側頰,喝到半醉,似是十分好奇,“前輩不喜歡這樣嗎?”
“……不喜歡。”
“那您那天為什麼要做呢?”
顧隨之:“…………”
好好好。
他懂了,林慕就是在記仇。
他把話題扭回去,拋出誘餌,也不管林慕怎麼定義了,“要去看嗎?”
巨龍可比鮫人還值錢。
鮫人才多大,巨龍盤亙起來就是一座山,就算爛得差不多了,隨便撿點也是好東西。
少年被酒液浸潤過的唇角一揚,彎出一個清淺的弧度,“要。”
“那我……”
“那條龍埋骨在哪?”
“……”
鮫人族還在歡宴暢飲,場上觥籌交錯,吆喝歡呼聲不絕於耳。
而這方寸之間安靜極了。
林慕絕口不提回報的事,把玩著海螺,也不催促。
“你這算白嫖你知道嗎?”顧隨之放下捂臉的手,擦了把下頜,“做人不能這樣。”
“沒辦法,誰叫我……”
林慕輕飄飄道,“近朱者赤呢?”
近朱者赤。
顧隨之氣也不是笑也不是,他都不知道林慕的報複心這麼強。
不對,他知道。
林慕當時就是這樣收拾的棠溪聿風。
但他當時在看好戲。
現在輪到他了。
“不行,我不接受,你……”
纖細指尖按上海螺頂端的小口,隨後收回。
林慕豎起食指,在唇前比出噤聲的動作。
“前輩,想好了,真的要和我交易嗎?”
“……”
林慕看著醉得不輕,輕笑一聲,一手撐著下頜,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玉白小臂,視線從上空落下,輕若薄紗。
顧隨之沒說話。
於是林慕又問,十分客氣,彬彬有禮地詢問他的意見:
“那您是接受我的白嫖了嗎?”
還是沒說話。
林慕揚起眉梢,把海螺收回手裡,找借口離席,離開了鮫人族地。
他手裡有避水珠,在海下也如履平地。
隻是離了鮫人的水晶宮後,四周漸漸沒了光,隻餘下一片黑
暗。
林慕走了一會兒(),從一旁的珊瑚下撿起一隻蚌殼(),取出一顆小指大小的珍珠。
認真搗鼓一陣,把顧隨之從海螺轉移到了珍珠裡。
這下四周變得更加狹窄。
顧隨之簡直沒脾氣了。
誰知林慕折騰完還不滿意,把他舉起來,在眼前晃了晃,眉尖微蹙:
“怎麼不亮呢?”
因為這是珍珠,不是夜明珠。
顧隨之看了他微紅的臉,還有看似清明實則已經模糊的眸子,沒跟醉鬼講道理。
隻是念了句口訣。
漆黑無垠的海底亮起一點光。
一開始隻有米粒大,很快擴散開來,把方圓一丈照亮——再遠就不行了。
海底也不是什麼安全之地,要是太亮了,引來一些強敵,怕是不怕,但也麻煩。
“夜光”珍珠就這樣飄在林慕身邊,引導他一路前行。
海底說熱鬨也熱鬨,說安靜也安靜。
仿佛置身於世界之外的死寂是能逼瘋人的。
但林慕沒感覺到孤獨。
珍珠就在他一尺之外,好像伸手就能碰到。
他要走就帶路,他停下來,珍珠也就安安靜靜地停著。
兩人一路朝前,珍珠打下一束光,光明驅散黑暗,照亮前路。
等他走過之後,又恢複了漆黑。
終於,兩人到了顧隨之說的地方。
死去的巨龍從海麵一路往下墜落,臥在一片海底山脈上。
幾千年過去,哪怕是強悍無匹的近神一族,也隻剩下一具雪白的骸骨,沿著山脈綿延出去,一眼望不到儘頭。
龍骨自然發光,不需要照明,林慕把珍珠取下來,毫不留戀地收回袖子裡。
他繞著龍骨走了一圈之後,成功從龍首中找到了妖丹。
山嶽一樣巨大的龍,肉身全部腐爛後,妖丹也隻有拳頭大小。
林慕對龍族了解不多,打算問問顧隨之還要帶走些什麼。
他拿出珍珠,然後沉默了。
“您在做什麼呢?”
林慕看著珍珠上靈力暴動,化作一根絲線,纏繞在珍珠上。
因為打滑,絲線還往下掉。
“我上吊。”顧隨之說,“你玩弄我感情,還玩弄我肉/體,還用完就扔,我今天就不活了,我死給你看。”
“……”
“你還笑!”
“沒有,您看錯了。”林慕轉回頭。
顧隨之:“我不管,我活著沒意思了,今天我就去死,你不用攔我,攔也沒用。”
“彆啊,前輩。”林慕頓了頓。
龍骨發出的幽冷白光照亮他的麵頰,一縷緋紅倏爾而逝,他靠在龍骨邊,揉了揉因為醉酒隱隱作痛的額頭。
“其實我還挺喜歡您的。”
珍珠認真上吊的動作停下,回“頭”看他:“喜歡我什麼?”
“喜歡您桀驁不馴的樣子。”
林慕捏著珍珠,送入口中。
溫熱的舌尖一動,把小小一粒珍珠抵在口腔一側,溫熱的內裡接觸到微涼的珍珠,微微瑟縮了一下。
那雙微醺的眸子低垂,似一汪深潭,平靜無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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